1964年9月16日。
今天,是她跟傅正雷结婚六年的日子。
也是她正式决定离开的日子。
“领导,这是我的《离婚报告》,请您批准。”
领导没接,只是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
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都吃不饱。
沈宜君是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出身,身材本身就精瘦,现在更显得瘦削,肚子就被衬得格外的大。
领导柔声劝道:“小沈啊,你还怀着孩子呢,而且你们家老大也才刚刚四岁,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想要离婚呢?”
沈宜君苦笑了一下:“领导,恩情我已经还完了,是时候该走了。”
她的语气很淡,但态度却很坚决。
领导知道她的性格,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就不强留你了,这份离婚报告我收下了。”
“谢谢领导。”
沈宜君双手把《离婚报告》递了过去。
郑重其事。
就像完成了任务跟领导汇报一样。
六年前,她刚刚18岁,就驾驶飞机单枪匹马跟美方侦察机缠斗了近三个小时,最后成功驱离到国境线外,立下了个人二等功。
经此一役,她也成为整个空军部队里最受重视的战斗机飞行员。
但是之后的一次战斗中,因为一次意外,她的飞机被敌方击落,
而她身受重伤,坠入荒野,与组织失联。
后来遇到了领导率领的游击队,把奄奄一息的她救了回来。
养好伤后,领导撮合她跟陆军野战军团长傅正雷。
为了报答领导的救命之恩,她答应了嫁给傅正雷。
并且在次年,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傅建业。
后来她才知道,领导之所以选中她,只是因为傅正雷喜欢的女人嫁给了他的战友。
而沈宜君,跟那个女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原本她也是打算好好跟傅正雷过日子的,但是三个月前,傅正雷的那个战友在前线战死,那个女人回来了,并且住进了家里。
从领导那儿回到家里,沈宜君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些年来,她其实并没有多少自己的私人物品,只有爸妈留给她的一枚银元,还有几本书。
她喜欢看书,这几本书都是他们感情还不错的时候,傅正雷托人给她从上海带回来的。
沈宜君视若珍宝,每次翻看之前,都要去把手重新洗一遍,生怕把纸张弄脏。
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傅正雷拧着眉推开了门:“你一个人躲在里面干什么呢?嫂子和孩子都饿了,怎么还不去做饭?”
沈宜君把书重新放了回去,只把一枚姻缘塞进了随身的口袋里。
“就来了。”
“快点,别让嫂子等久了,她身子弱,受不了饿。”
可是没想到,兜头就被淋透了全身。
两个孩子拍着巴掌咯咯咯笑的开心极了。
“哈哈哈哈,淋到了淋到了!”
“成落汤鸡喽!真好笑,哈哈哈哈!”
沈宜君抬头,看到了门框上放着的一个水桶。
此时,倒扣着,空空如也。
已经是深秋季节,乡下冷的很早,一大桶冰水浇下来,冷的刺骨。
这两个孩子,为首的那个就是萧雪的儿子顾安安,后面那个正在冲她做鬼脸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傅建业。
傅建业满脸都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笑着讨好顾安安:“安安哥哥,你看,我做的帮不帮?”
顾安安像是个小大人似的,双手背在身后,“表扬”傅建业:“不错,下次继续保持。”
“谢谢安安哥哥!”
一旁的傅正雷看向顾安安的眼神也充满了慈爱:“还是安安聪明些,小小年纪就懂物理知识了,长大了肯定是科学家。建业,你要多向你安安哥哥学习。”
傅建业重重点头:“知道了爸爸。”
倒是萧雪,赶紧走了过来,递给沈宜君一条干毛巾,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啊弟妹,是我没有教育好孩子。安安,谁让你这么欺负婶婶的,快过来给婶婶道歉!”
顾安安小嘴一撅,把头扭向一边:“我只是做个物理实验而已,我没错。”
傅建业是顾安安的铁杆拥趸,“萧雪妈妈,安安哥哥只是在教我做实验,不能怪他。”
就连傅正雷也说:“孩子爱学习爱探究是好事,不要打击孩子的积极性。淋湿了而已,又没什么大事,一会儿就干了。”
原来,两个孩子做的这一切,他都是知情的。
不但知情,他还主动进去叫她出来,只是为了帮顾安安取乐。
沈宜君没说话,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去了厨房。
三天前,她跟之前的首长联系上了。
首长发了一份电报给她,说有一份很艰巨的任务,需要一个驾驶技术非常高超的战斗机飞行员去完成。
这个任务是绝密,并且完成的过程中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技术难度太高,队伍里现役的飞行员们的能力都难以胜任,首长也不会联系她。
沈宜君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既然这两父子的心都已经不在自己身上,那她也该离开了。
她要去一个需要她的地方,继续实现自己的报国梦。
在厨房里熬粥的时候,儿子傅建业进来了。
他训斥道:“怎么还没做好?萧雪妈妈和安安哥哥都饿了,你是不是又在偷懒?”
萧雪妈妈。
自从萧雪带着顾安安住进他们家,一开始建业还是叫萧雪阿姨的。
但是没几天,他就改了口,叫萧雪妈妈。
并且坚决认定,是沈宜君的存在,拆散了原本相爱的父亲和萧雪。
从那时起,他就不在叫沈宜君妈妈了,只用“你”来称呼。
而且态度非常恶劣,仿佛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沈宜君解释了很多次,他爸爸和萧雪的错过跟她无关,可傅建业就是不听。
最后,她也懒得再解释了。
傅正雷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傅建业在对她颐指气使的说话。
他微微蹙了蹙眉,提醒道:“建业,她毕竟是你妈妈,要有礼貌。”
傅建业疯了一样的指着她控诉:“爸爸,就是因为她,你才不能跟萧雪阿姨结婚的,你不恨她吗?爸爸,我想要萧雪妈妈当我的亲妈妈,安安哥哥当我的亲哥哥,我讨厌她,她是个坏女人!”
“建业!”傅正雷厉声呵斥了一句:“不要胡说八道!萧雪是你顾伯伯的妻子,不要乱叫别人妈妈。”
“爸爸,你不喜欢萧雪妈妈吗?”
傅正雷一滞:“我……”
“是不是只要这个坏女人消失了,你就可以跟萧雪妈妈结婚,让萧雪妈妈当我的妈妈了?”
傅正雷在儿子头顶敲了一记:“这话不许在外面说,听到没?对你萧雪妈妈的名声不好。”
一听事关萧雪,傅建业就乖乖点了头。
“知道了爸爸。”
“出去吧,跟你安安哥哥玩去,爸爸有话跟你妈说。”
等孩子离开了,傅正雷把门关上,才轻声问了一句:“冷不冷?”
家里不大,厨房是在砖瓦房的外面搭了个棚子,四面透风。
她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风一吹,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
但沈宜君摇了摇头:“不冷。”
傅正雷笑了一下:“我就说,不会冷到哪里去,萧雪还不放心,非要我来看看你。”
沈宜君抬起头来问他:“是不是萧雪不说,你压根不会来看我?”
傅正雷满不在乎道:“我跟她说了,你是战斗机飞行员出身,身体素质好,淋点水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
紧接着,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温柔而怜惜:“萧雪跟你不一样,她从小身子弱,稍微受一点凉就要生病,她这个人啊,就是心善,总是操心别人……”
沈宜君真的很想问他一句。
自己是军人没错,但她现在还怀着他的孩子!
如果感冒了,现在缺医少药的,她该怎么办?
要是肚子里的话孩子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可是话到嘴边,她终究是没问出口。
他已经笃定了,她身体好,抗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心里只有萧雪和顾安安,哪还管得了别人?
傅正雷说:“宜君,萧雪的丈夫是我的战友,他死在前线,他的遗孀和孩子我不能不管……”
沈宜君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嗯。”
“反正以后你要履行好当妻子的责任,好好照顾萧雪母子,知道吗?”
妻子的责任?
她也履行不了多久了。
只要首长的电话一到,她就会即刻奔赴她的征程,飞往她的星辰大海。
正说着,通讯兵急匆匆跑来了。
“傅家嫂子,有你的电话,说是有紧急的事情,你赶紧去接一下吧!”
沈宜君心神一振,立刻放下锅铲卸下围裙:“好,我这就来!”
傅正雷蹙着眉有些疑惑:“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紧急电话?”
沈宜君没有解释。
因为首长之前说了,这个任务是绝密,就算是最亲近的枕边人也不能透露半个字。
“……不知道,我先去看看。”
傅正雷说:“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通讯兵把他拦住了:“不行啊傅团长,领导说了,只能嫂子一个人去,别人都不让在旁边待,连咱们师长都不行。”
傅正雷看向沈宜君的眼光,顿时变得幽深莫测起来。
通讯兵还在催促,沈宜君没有再去看傅正雷的表情,扔下锅铲就出了门。
只有师长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沈宜君去的时候,师长对她说:“你进去接电话,我在外面等你,警卫员会在外面站岗,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沈宜君道了谢。
接起电话,沈宜君的声音变得冷静干练:“首长好,我是沈宜君。”
“沈宜君同志,组织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需要你来完成,请先确保你周围没有其他人。”
“是的首长,现在只有我一个。”
“组织准备在罗布泊进行一项秘密行动,需要你驾驶战斗机进行最关键的部分……”
沈宜君默默听完,眼神变得坚毅而镇定:“首长放心,我会在一周后准时到达罗布泊。”
话音未落,师长办公室的门就被一股大力推开。
傅正雷直接冲了来进来,问道:“罗布泊?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罗布泊了?”
电话那头,首长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沈宜君同志,怎么旁边还有其他人?”
“他……是我的丈夫。”
“是不放心你特地追过来的吗?我听方师长说,你还怀着身孕,他担心也是情有可原,但这项任务还是不能泄密,你明白吗?”
沈宜君戏谑地笑了一下。
担心她?
傅正雷对罗布泊的关心恐怕都胜过她这个妻子。
沈宜君对电话那边说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那一周后我在罗布泊等你。”
挂了电话,傅正雷急急问道:“谁给你打的电话?”
“是一个远房亲戚,听说我还活着,就问候一下。”
傅正雷明显不信:“那怎么还提到了罗布泊?你一个农村妇女,知道罗布泊是什么地方吗?”
沈宜君当然知道。
罗布泊黄沙漫天,人迹罕至。
她以前很多次飞行训练,都是在罗布泊进行的。
而于此同时,她脑海里依旧回荡着方才首长在电话里对她的殷切嘱咐:
“钱教授团队研制成功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这对国家和民族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一个月后,钱教授团队将于罗布泊进行第一次原子弹爆炸试验,需要收集爆炸烟尘进行采样分析。”
“美俄都是利用无人机穿越蘑菇云进行采样,但我们国家目前还没有无人机,只能让飞行员亲自驾驶战斗机穿越蘑菇云。”
“对于现阶段的我们来说,飞行员和战斗机,都是无比重要的战略资源。组织决定用你,也是因为你驾驶技术高超,能最大程度的保护自身还有我们的战斗机,成功执行任务后平安归来。”
“不过原子弹烟尘中含有辐射,极有可能对身体健康造成很大损伤。你考虑清楚,如果你有顾虑的话,组织可以再想其他办法……”
沈宜君默默听完,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本身就是军人,愿意为国家和人民奋斗终生!”
首长的声音坚定而雄浑:“好,沈宜君同志,请你在一周后抵达罗布泊空军训练基地,为一个月后的任务做准备!”
一提到可以再次登上战斗机,沈宜君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那才是她的战场,她为之奋斗的蓝天!
这些年,为了报答领导的救命之恩,她不得不成为一个农村妇女,给傅正雷怀孕生子,洗衣做饭。
就连傅正雷都已经习惯了,以为她就是一个只会干农活和家务的村妇。
可又有谁知道,她曾经是空军最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
她曾经驾驶着歼5战斗机翱翔在湛蓝的天空上,跟敌人缠斗了三天三夜,成功把敌人驱赶出我国空域?
那种成就感和幸福感,是什么都无法比拟的。
当恩情已经报完,什么都无法阻止她重新冲上云霄的脚步。
傅正雷见她半天没说话,耐心逐渐消磨干净:“问你话呢!哑巴了?”
沈宜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罗布泊是什么地方?”
傅正雷一本正经地给她科普:“是西部的一片大沙漠,进去了就很难活着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绕过他,往外走。
傅正雷追了上来:“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亲戚怎么会提起罗布泊呢?”
沈宜君说:“亲戚就住在罗布泊附近,顺口提了一句。”
回到家里,刚进门,就看到屋子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萧雪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新旗袍,袖口和领口还缝着一圈白色的兔毛。
见他们回来,傅建业第一个跑到傅正雷旁边,喜滋滋地说:“爸爸,你看萧雪妈妈穿旗袍漂不漂亮!”
傅正雷直接愣住了。
怔怔地看着换上旗袍的萧雪,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傅建业拍着巴掌笑:“爸爸都看呆啦!爸爸看呆啦!”
萧雪微微红着脸,摆了几个妖娆的姿势,声音娇柔软糯:“正雷,你觉得我穿旗袍,好看吗?”
傅正雷这才如梦初醒,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圈,点了点头:“好、好看。”
但随即,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没有布票,怎么买的布?”
萧雪咬着唇说:“是建业,他给我的。”
傅正雷又问:“建业,你从哪里来的布票?是不是偷的?”
傅建业一口否认:“才没有呢,我是从坏女人的箱子里找到的!”
沈宜君顿时反应了过来。
她顿时来了火气:“建业,那些布票是妈攒着准备给你弟弟或者妹妹做衣服用的!你怎么能给别人呢?!”
“一些布票而已,你喊什么?”傅正雷说:“萧雪身子弱,马上就到冬天了,做一身衣服穿穿怎么了?”
沈宜君争辩道:“谁家冬天穿旗袍?!”
“这不是缝了一圈兔毛么,冬天在家里穿不就行了。”
沈宜君气笑了:“那孩子出生了穿什么?”
傅正雷依旧不以为意:“把建业之前穿过的那些,改一改再给孩子穿不就行了。沈宜君,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萧雪可是烈士遗孀,理应得到最好的照顾!”
沈宜君的眼圈渐渐红了。
“那我呢?我坐月子的时候,难道不需要保暖吗?”
傅正雷用一种很鄙夷的眼光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你可是军人,身体比萧雪强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萧雪受不得冷。”
“坐月子期间如果受了寒,会留一辈子的病根……”
“行了,别啰嗦了,谁家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生个孩子这么金贵。”
萧雪适时说了一句:“正雷,不要因为我跟弟妹吵架。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你们家宅不宁的话,那我现在就走……”
傅正雷急切地拉住她:“眼看着入冬了,你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总不能害的你们夫妻不和,让弟妹生气。”
傅正雷冷眼撇了一眼沈宜君,冷冷道:“不用管她,她就是没事非要找事。”
突然间,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是傅建业狠狠踹了一脚她的肚子。
沈宜君顿时疼的脸色都白了,她惊怒不已:“建业,你干什么?”
“你欺负我萧雪妈妈,我打死你!坏女人,坏女人!”
沈宜君痛的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滑落。
傅建业的拳头和脚还在不停地落在她的肚子上:“去死吧,坏女人,只要你死了,我爸就能娶萧雪妈妈了!”
沈宜君想要阻止,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余光里,她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顾安安。
他正在盯着她,露出邪恶的阴谋得逞的笑意。
而此时,一股粘稠腥甜的鲜红液体,从沈宜君身下流出,很快就沾湿了她的裤子……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卫生院的病床上了。
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经变得非常平坦。
沈宜君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有护士经过的时候,她拼尽全身力量拉住了她:“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还在吗?”
护士眼睛里满都是同情和悲悯:“孩子掉了,傅家嫂子,你可得好好养身体啊,这次小产对身体伤害太大了。”
沈宜君怔怔地愣在原地。
好半天都没有缓过神。
她的孩子……没了。
还是被她的亲生儿子亲手给打没的。
过了好久,她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
外面的角落,传来两个童声压低声音的交谈。
“……安安哥哥,你可真厉害,果然只要打那个坏女人的肚子,她就会流好多血。”
“哈哈,我教你的法子,还会骗你不成?”
“可是安安哥哥,我听我爸说,她好像没死啊。这个坏女人真是厉害,流那么多血都没死。”
顾安安咬牙切齿:“她可真是命大,果然跟我妈说的一样,坏人都很难死的。”
“那怎么办?我想要萧雪妈妈嫁给我爸,以后我们一家人就能生活在一起了。”
“别急,我还有办法,你听我说,一会儿你就去这样做……”
剩下的话,沈宜君没能听到。
但刚刚这些对话,足以让她的心凉了个透彻。
她怀胎十月,拼了命生下来的儿子,现在在跟别人一起研究怎么杀了她。
仅仅只是为了让萧雪能够名正言顺的嫁给傅正雷。
她这个亲妈,在他眼里就是一根眼中钉,一个绊脚石。
之前她想起去做任务,对孩子还有些不舍。
而现在,这些不舍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既然他这么想要萧雪当他妈妈,那她就成全他。
她问护士:“傅正雷呢?”
护士也有些疑惑:“对啊,嫂子你才刚刚小产,傅团长不在这里陪你,去哪儿了?可能是去给你打热水去了吧。”
给她打热水?
除非天阳从西边出来。
沈宜君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请问一下,住在我家的那个萧雪,是不是也在医院?”
“对对对,她好像着凉了,也来医院了,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普通感冒而已,开点药回去吃就行了,非要住院。现在前线不少伤员都没病床呢,她倒好,占着病床就是不让,这不是浪费资源么!”
沈宜君问道:“你们就没跟她说明情况吗?”
护士无奈地呵呵:“傅团长亲自送来的,住的还是干部病房,一个人的单间!我们谁敢去说。”
“哪个病房?”
“喏,就走廊尽头那个……诶,傅家嫂子你现在还不能下床!你要去哪儿啊?”
干部病房外。
门虚掩着,沈宜君在门口驻足。
然后就听到了萧雪和傅正雷的对话。
萧雪说:“……我可真是命苦,学明没了,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现在又病了,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傅正雷安慰她:“你穿旗袍好看是好看,但是这个季节穿还是太冷了。”
“诶,我就是看着旗袍漂亮,忍不住想要试穿一下,也想穿给你看。我们小时候,每次我做了新衣服,我都是第一个穿给你看的,正雷,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我到现在还经常梦到以前,你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裙子,梳着两根麻花辫……”
萧雪的声音变得婉转起来:“你结婚之后,还经常想起吗?”
“……嗯,永远也忘不掉。”
萧雪满意了,可转瞬就变得泫然欲泣:“我这个身子,稍微冷一点就受不住,以后可怎么办呀?”
“你跟孩子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冷的话就让宜君把她的衣服给你穿。”
“那她呢?她的衣服给我了,她穿什么?”
“她身体好,冻就冻了,没关系。”
“她可是刚小产呢。”
傅正雷冷声道:“小产怎么了?其他女人刚生完孩子都下地干活了,更何况她又没生。”
一墙之外,沈宜君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间握紧。
整个人都在颤抖。
然后听到萧雪说:“可是正雷,毕竟男女有别,我一直住在你家里,时间长了,总有人会说闲话的。”
傅正雷叹了口气,“我跟学明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的女人和孩子,我义不容辞!”
“其实……学明的意思是,让我跟了你,这样就算是名正言顺了……”
傅正雷并没有直接反对,只是有些犹豫:“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你跟沈宜君也是领导做媒才结婚的,你们也没什么感情吧?不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还有娃娃亲。当初要不是你去当兵了杳无音讯,我也不会嫁给顾学明……”
傅正雷叹息道:“战事紧急,我不得不走,说到底是我辜负了你……”
“正雷,你不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吗?兜兜转转,老天爷还是让我们两个相遇了。”
灯光昏暗。
从门缝里,沈宜君清清楚楚的看到,萧雪靠在了傅正雷的怀里。
而傅正雷只是顿了一下,并没有推开,而是回抱住了她。
萧雪撒娇似的说道:“要是你没有结婚就好了……”
沈宜君冷笑了一声。
结婚了也没有关系,她的离婚报告领导已经批了,离婚也一样。
她出了医院,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一周后去罗布泊的火车票。
罗布泊地处偏远,平时没什么人去,火车票很好买。
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正好遇到怒气冲冲的傅正雷。
他看到沈宜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跑哪儿去了?萧雪还说你刚小产,让我来陪陪你。就应该让她好好看看,农村的女人都皮实的很,哪有那么娇弱。”
沈宜君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那张火车票,反应淡淡的:“我没事,不用陪,你走吧。”
傅正雷听完,更生气了:“你以为我愿意来陪你?还不是萧雪……”
“她又怎么了?”
“大夫说她贫血,你去给她输一点。”
话音还没落,傅正雷拉着沈宜君的手就往医院里面走。
砰地一声。
他把沈宜君的手腕按在了护士的面前:“抽吧,萧雪需要多少,就抽多少。”
护士都蒙了:“傅团长,您这是干什么?”
“不是说萧雪贫血?”
护士都无奈了:“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都吃不饱,谁不贫血啊?再说了,嫂子才刚刚小产,还大出血了,哪来的血再给别人输?”
傅正雷却不听:“她没事,她皮糙肉厚的,抽点血也不要紧。”
沈宜君问他:“傅正雷,你根本就不是担心我,是因为需要我给萧雪输血,所以才出来找我的,对吗?倘若萧雪不需要我的血,你根本连看都不会过来看我一眼,是不是?”
傅正雷怒吼道:“为群众服务是军人的天职!你怎么连这点思想觉悟都没有?群众需要你的血,你还推三阻四的?”
“抽吧。”沈宜君说:“傅正雷,抽完这次血,我们就算是结束了。”
傅正雷不明所以:“什么结束了?”
我们的夫妻情分。
我们这辈子的所有关联。
在这一刻,全都画上了句号。
别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到了她这里,是六年夫妻一世仇。
该结束了。
沈宜君也不知道自己被抽了多少血。
终于结束的时候,她头晕的厉害,刚走了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而傅正雷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大概是急着去看萧雪了吧。
最后,还是护士把她扶起来的。
“嫂子,你没事吧?”
沈宜君勉强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摆了摆手:“没事。”
护士眼圈都红了:“傅团长怎么能这么对你呢,看的我心里难受。”
沈宜君苦笑一声:“他一心为了群众,谁又能说什么?”
“这医院里有一半的病人都是群众,他怎么不抽自己的血给那些人,非要抽你的血呢?”
沈宜君没说话,只是轻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护士的手,语重心长的问她:“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当然喜欢!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护士也可以照顾伤员,为国家和人民做贡献!”
沈宜君欣慰地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请一定要坚持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
护士扶着沈宜君休息了好一会儿,又给她冲了糖水,她才渐渐恢复了一些。
回到家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推门。
但是她突然想起了在病房里听到的顾安安和建业的对话。
于是,她留了个心眼,从旁边捡了一根木棍,戳开了门。
下一秒,她就看到一把菜刀从上面掉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脚底下。
“唉,又失败了!”
傅建业垂头丧气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恨恨地看着她:“你还回来干什么?怎么不死在医院里?”
沈宜君冷声问他:“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废话,你不死,萧雪妈妈怎么跟我爸结婚?”
“建业,你确定萧雪是真心疼爱你吗?她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傅建业满不在乎地说道:“萧雪妈妈当然爱我了,安安哥哥也很喜欢我,他们都对我很好。只要你死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们会更爱我的。”
沈宜君移开目光,再也不看他。
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进了屋子,傅正雷和萧雪都在。
原来他们已经先一步出院了。
只有她,被一个人扔在了医院里。
傅正雷正端着碗,手里拿着一根勺子,给萧雪喂东西:“这是红糖水,我问过大夫了,说红糖对贫血好,你喝点。”
萧雪皱着眉娇嗔道:“太烫了。”
“我给你吹吹,现在好了,张嘴——”
萧雪这才张嘴喝下。
傅正雷压根没有睁眼看沈宜君,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后说道:“冯家婶子上次给你送来的这些红糖和鸡蛋,我给萧雪煮汤了,跟你说一声。”
只是说一声,压根就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前阵子,冯家婶子的小孙子掉进了河里。
是她跳下去,把孩子救了上来。
冯家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就剩下这么一老一小,小孙子就是冯家婶子的命!
因此,冯家婶子特别感谢沈宜君,把自家攒了好久的红糖和鸡蛋都给她送了来。
沈宜君怎么都推脱不过,只能暂时收下,想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还回去。
这件事傅正雷也是知情的。
只是没想到,他口中的“为群众服务”,这个群众特指萧雪,冯家婶子和她的小孙子通通都不算。
“嗯,知道了。”
傅正雷见她态度冷淡,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沈宜君,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怎么感觉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上次还为了几张布票跟我吵架,今天居然这么平静。”
沈宜君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孩子没了,我不不像你,可以无动于衷。”
傅正雷微微不悦:“孩子没了就没了,以后再怀就是了。”
“没有以后了。”
“你说什么?”
沈宜君看着他的眼睛,漠然地说:“我说,没有以后了。”
傅正雷皱眉:“不知道你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去,把萧雪和安安的衣服洗了。”
傅建业踢了她一脚,恶狠狠说:“还有我和我爸的,也洗了去!”
沈宜君反手就是一个巴掌。
傅建业被打得有些懵,捂着右脸疼的直哭:“爸!她竟然敢打我!”
傅正雷放下了碗,站了起来:“你有病吧?给我和儿子洗衣服本身就是你的事,你打儿子干什么?”
沈宜君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傅正雷,我愿意给你和儿子洗衣服,是我答应领导要报恩,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是我应该要做的事。”
“反了你了?我是团长,我在为国家为人民战斗,你伺候我不是天经地义的?!”
“我也可以为国家为人民去战斗!傅正雷,能上战场的不止你一个!”
傅正雷被她吼的更加不可思议:“你疯了?!你拿什么上战场?你会打枪吗?你看得懂地图吗?枪和子弹给了你就是浪费!说不定还会被敌人缴获!你上战场除了拖累战友,还能有什么用?”
沈宜君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曾经真的当做丈夫,想要跟他过一辈子的男人,冷笑了一声。
“我是不会打枪。”
但我会开战斗。
我会锁定火控雷达。
我不用枪,也能把敌人拦在国境线之外!
“既然不会,就少说废话,去把衣服洗了!”
沈宜君再一次说:“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给你洗一件衣服了。”
“你……”
萧雪假惺惺地拉了一把傅正雷:“你别生气啊,弟妹刚小产,不能碰冷水。”
傅正雷想了想,然后说:“既然萧雪替你说话,不洗衣服也可以,去把饭做了。”
“不做。”
傅正雷拍案而起:“今天不打你看来是不行了。”
说着,就撸起袖子冲她扇了过来。
萧雪看准机会,趁机把顾安安拉到了身后,生怕他被打到。
可是她预料中的大戏并没有到来。
沈宜君沉着脸,快速出手,一个抬手挡住了傅正雷的胳膊,另一手快速扼住了傅正雷的下巴,随即一个寸劲儿往后一掀,同时脚下勾住傅正雷的脚腕。
傅正雷猝不及防,一个身材高大浑厚的大男人,就这么被沈宜君轻而易举的掀翻在地。
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
傅建业长大了嘴巴站在墙边,萧雪也吓了一跳,捂着嘴巴惊呼出声。
傅正雷摔的不轻,过了好久,才缓缓撑着地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宜君:“你……你怎么会这些的?”
沈宜君背过身去,懒得回答他。
“我说过,我是个军人。”
转身出门。
走出门外的时候,傅正雷追了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问她:“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你干呢!”
沈宜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傅正雷,结束了。”
傅正雷的眼神变了两变,似乎他也意识到了,现在的沈宜君,并不是过去六年里那个唯唯诺诺只会干家务的普通妇女了。
他疑惑地问道:“沈宜君,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宜君轻笑了一声:“一个月后,记得看报纸,你会知道的。”
然后,她抽回了自己手,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走去。
傅正雷站在村口,看着沈宜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他从来没注意过,她的身姿是这么挺拔干练,比他手下受过训练的女兵还要坚毅。
“咳咳咳……”
屋里传来萧雪的咳嗽声。
傅正雷又看了几眼沈宜君消失的方向,然后转头又回了屋子。
随她去吧。
一个女人而已,在外面没吃没喝的。
就算有点身手又能怎么样?
等在外面过不下去了就会回来,继续伺候他,给他洗衣做饭的。
……
一个月后。
沈宜君依旧音讯全无。
傅正雷从刚开始的自信笃定,到后来的怀疑不安,甚至是派人去周边的村镇找了,依旧没有半点沈宜君的消息。
这个女人,还能挺能跑。
可是周边村子里也不安全,听说有不少野狼出没。
该不会是被野狼吃了吧?
傅正雷惶惶不安了好几天,吃饭都没什么心情。
萧雪叫了一声:“正雷?”
“……”
“正雷?你发什么愣呢?”
“……”
“傅正雷!”
傅正雷终于有了反应:“怎么了?”
萧雪有些不高兴:“叫你好几声怎么都没反应?”
“我在想宜君能去哪,她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
萧雪哼了一声:“说不定人家出门就遇到了上海滩的公子哥,嫁过去当少奶奶啦!”
傅正雷皱眉:“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这么了解她?”
“当然,我跟她六年夫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了解的。”
“那就是回娘家了呗,等你去低头认错,把她哄回来呢。”
傅正雷没说话,似乎是在考虑去娘家低头认错的可能性。
萧雪心里不痛快,故意软着嗓子说:“正雷,我好像又着凉了,咳咳咳……”
傅正雷顿时急坏了,他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怎么又着凉了呢?”
“可能是刚刚弟妹回来的时候没关门,冷风进来了吧。”
傅正雷说:“走,我送你去卫生院。”
等到了卫生院,医生还没说什么,他先着急忙慌道:“她怎么输了血身子还这么弱?要不然住院调理一阵子吧?”
医生很为难:“傅团长,你看看外面,伤员都只能睡在走廊里,床位早就不够了。”
“我带来的人也不行吗?”
医生叹了口气:“好,您是团长,我给你安排就是了。”
拗不过他,医生只好先给萧雪先安排了住院。
傅正雷安顿好萧雪,又片刻不闲的准备住院需要的生活用品去了。
没了沈宜君家里家外的忙活,他不得不事事亲为。
寒冬腊月里忙的满头大汗,拎着从开水房接满热水的暖水瓶回来,对萧雪叮嘱道:“你好好休息,多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卫生院里的病人大都是小病小灾,自己能照顾自己,家里人一天来个三趟,按时送饭就算是不错的了。
像傅正雷这样细致的人实在是够稀罕的。
同病房的其他病人看到这一幕,纷纷向萧雪投去羡慕的目光,有人带头夸了句:“人家找的男人真是没的挑,小伙子盘靓条顺,人又这么体贴,真是捡到宝了。”
其他人连连附和。
“是啊,比我家那口子强多了。”
“这男人也不是都粗手粗脚的,还得看对自家女人上不上心,人家这心思在老婆身上,自然就考虑的周到了。”
“看这打扮好像还是个军官呢……”
萧雪听的清清楚楚,可是并没有出言澄清,她面带微笑的靠坐在病床上,气色瞧着都好多了,眼底洋溢着得意。
与此同时,傅正雷也去了医生办公室里,焦急道:“查出病因了吗?萧雪的身子怎么会弱成这样?”
“你先别着急。”医生最近总跟他打照面,习以为常的示意他先坐下。
“坐下说吧,萧雪只是有些感冒而已,她缺乏锻炼,身体底子又不好,看起来难免虚弱,不过真不至于严重到住院,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想跟你说的是……”
“怎么会不严重?”傅正雷不等医生把事情说清楚,就打断了他的话,强调到,“她身体一直不好,过度劳累甚至会晕倒,上次来卫生院还查出了贫血。”
医生见他油盐不进,满脸无奈的摇头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你真的没必要大题小做,实在不放心的话就开点药,然后回家休养几天,感冒很快就会痊愈了。”
这次傅正雷总算是没再喋喋不休的强调萧雪的体弱。
医生话锋一转,严肃了神情问:“对了,嫂子怎么样了?一个月了,小月子差不多也该养好了吧?”
上次沈宜君就是在这家卫生院小产的,他特意叮嘱过她,要保养身体,记得回来复查。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一直是不见人影。
傅正雷毫不犹豫的说:“她早就没事了。”
医生不赞同的看向他,语重心长地劝了句:“嫂子刚没了孩子,正是一个女人最虚弱的时候,你应该多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尽一尽丈夫的本分,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个小感冒忙前忙后的。”
话已经说的相当委婉了。
傅正雷不知是没听懂潜台词里的责备,还是压根就不在意,他态度丝毫不变,仍旧振振有词道:“沈宜君?她可不是一般人,你太小看她了。”
“就算嫂子身体底子好,但小产的时候大出血,这也不是闹着玩的……”
卫生院里的广播恰在此时响了起来。
“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是十五点北京时间在罗布泊进行的,贺电指出,首次核试验的成功标志着……”
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瞬间传遍全院上下,从医护人员到病人全都喜气洋洋的沸腾了起来,每个人都在为如此巨大的成就感到雀跃。
傅正雷激动的站起身来,颤声道:“真是太好了。”
医生暂时遗忘了原本要说的话,脸上也洋溢起了自豪的笑容,下意识接话道:“是啊,终于!原子弹啊!钱教授真是厉害!”
欢欣鼓舞的气氛尚未消散,广播员就又宣布了一则让人心情沉重的讣告——
“一名英勇无畏的飞行员同志在执行任务时不幸牺牲,我们在此表示沉痛哀悼……”
出于保密需要,与牺牲飞行员有关的任何信息都没有被提起。
这个噩耗让众人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很快就又被外面的庆祝声给盖了过去。
一名通讯兵先急匆匆地跑进了诊室喊道:“傅正雷同志,请立刻去接电话,首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您!”
卫生院里有个公用的电话屋,但通讯兵给傅正雷指的方向却是卫生院院长的办公室,这意味着首长真的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通知他。
傅正雷不敢耽搁,脚下生风般跑了过去,不等把气息喘匀,就拿起听筒道:“首长,是我!傅正雷!”
另一边的首长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着急,平日里那么严肃的一个人,这时的语气却缓慢而沉重,强忍悲痛道:“沈宜君同志在执行此次重要任务期间,不幸遭遇意外,请你节哀顺变。”
傅正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旋即又否认道:“沈宜君?执行任务?她执行什么任务了?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首长对他的抗拒表示理解。
“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接受,毕竟沈宜君同志执行的是秘密任务,对家里人也一样要瞒。但刚刚收到的消息确凿无疑,沈宜君同志于今日在罗布泊执行原子弹烟尘的采样任务,驾驶歼5战斗机穿越蘑菇云的途中,因为烟尘严重阻碍了飞行视线,导致了飞机坠毁,她也……”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最终低到了不可闻的地步。
但他沉重的声线和欲言又止的措辞已代表了一切——沈宜君就是广播里所说的牺牲飞行员。
可事情怎么会这样巧合?
傅正雷不愿接受现实,他攥紧了听筒,嗓音嘶哑的说:“首长,请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知道原子弹爆炸成功,大家都很高兴,可是……可是这种事不是能开玩笑的。”
首长用沉默回应了他的疑问。
傅正雷仍是不信,他在心底疯狂质疑着此事的真实性,干巴巴的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一定是她求您这么说的,她只是因为跟我赌气,所以耍小性子想让我服软而已。算了,我去接她。”
他将听筒放回原处,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卫生院,直奔沈宜君的娘家而去。
自从萧雪住进他们家,他就忙得团团转,已经很久没去沈家拜访过了。
刚进沈家所在的巷子,不间断的哭声就传了出来。
傅正雷定睛去瞧,远远便望见了停在沈家院外北京牌照的汽车和挂在门外随风飘荡的挽联,四处都弥漫着悲伤肃穆的气氛。
如果这是沈宜君逼他低头妥协的手段,未免也把戏做的太真了。
傅正雷脑海中嗡的一声响,在原处怔了许久才艰难的迈出步子。
他见院门没关,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发现沈家人一个不差全部都在,并且包括沈宜君的弟弟沈平军在内,每个人都是披麻戴孝。
“沈宜君呢?”他终于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了,但心底仍旧残存着的最后一丝希望让他看向沈平军问,“平军,你姐姐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沈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堂,可沈宜君是机毁人亡,连一捧骨灰都没留下,这会儿更是因为时间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准备遗照。
场面十分萧索。
沈平军和沈家其他人全都面容憔悴,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中无法自拔,面对傅正雷的疑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在安慰照顾哭得不能自已的长辈。
只有专门乘车从北京赶来的领导理会了傅正雷一句:“你是沈宜君同志什么人?”
“我是他丈夫。”傅正雷嗓音艰涩的说。
领导是来向烈士家属表示慰问的,得知他同沈宜君的关系如此深厚,怀着万分的同情关怀了他几句,郑重取出一枚闪耀着光芒的一等功奖章说:“这是组织授予沈宜君同志的嘉奖,你就替她——”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平军忽然爆发了。
他怒目圆睁的瞪着竟然要伸手去接奖章的傅正雷骂道:“你没资格碰我姐的东西!马上从我家滚出去!”
领导的手顿时悬在了半空中,他看看失魂落魄的傅正雷,又看看气红了眼睛的沈平军,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平军看在姐姐和外甥的面子上,已经忍傅正雷够久了,现在姐姐都牺牲了,当然不会再忍。
他指着傅正雷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对我姐姐一点都不好!她对你全心全意,替你操持家务,生养孩子,可你呢?你在外面勾三搭四,还把别的女人带回家去,逼到她失血流产!”
说到这里,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恨,攥紧垂在身侧的手,快步走到傅正雷面前砸了下去,力道大的直接砸了对方一个踉跄。
傅正雷尚未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猝不及防挨了这一拳,只觉得头晕目眩,人也随之往后跌去,直到撞上院子里的杂物才停。
可沈平军仍觉得不解气,二话不说就要扯起他的衣领继续打。
幸好沈家其他人眼疾手快,及时冲上前来拉住了沈平军,这才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下去。
傅正雷感激的看了过去:“谢谢……”
回应他的是沈平军的怒视和拦着他的沈家人满是指责的目光,他们对他毫不理会,只是说着劝沈平军不要冲动的话。
“当着领导的面不要给你姐姐丢脸,她是烈士,家里人得给她争脸,今天是她拿奖章的大日子。”
“就算你把他打死,小宜也回不来了。”
“你姐姐命苦,遇到这么个不要脸的男人,你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领导听了这些话,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收回原计划交给傅正雷代为保管的奖章,重新将它交到了沈家人手里,然后面沉似水的看向傅正雷。
“傅正雷同志,关于你的作风问题,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句话是很严重的质疑和指控。
事关傅正雷往后在军队里的前途,他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是沈宜君和沈家人误会了他替死去的战友照顾妻儿的善举。
可许是因为站在沈宜君灵堂里的缘故,这些话如鲠在喉的讲不出来了。
沈平军余怒未消,抬手一抹泪,指着他恨声对领导说:“他不仅对婚姻不忠,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也有很大问题,您要是不信我说的话,就跟我一起去他家走一趟吧!”
领导微微颔首:“好,眼见为实,我不能白来一趟,若是一切属实,必须得还烈士一个公道,不能让烈士流血又流泪!”
他让傅正雷在前面带路,跟其他人一同离开沈家,浩浩荡荡的往傅家去了。
两家相距不远,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地方。
傅正雷自认为问心无愧,走在最前面推开了房门,然后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有人甚至退到院子里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只见本该在卫生院养病的萧雪身穿那件缝了兔毛的红色旗袍,脸上也描绘着与其他人全都格格不入的精致妆容,正在姿态婀娜的随着唱片机里传出的音乐翩翩起舞。
这一切都跟当下的时代浪潮格格不入。
傅正雷难以置信的问:“你不是生病了没力气,而且特别怕冷么?怎么会……穿成这样起来跳舞?”
可她脸上妆容都盖不住的好气色和在悠扬乐声中翩翩起舞的表现已然将这些说法完全推翻,他被骗了。
萧雪万万没想到家中会忽然有这么多人造访,想要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来不及,唯有磕磕绊绊的编造借口:“我……我只是听说原子弹爆炸成功,心里特别高兴,想要庆祝而已。”
她的慌乱丝毫没有影响到安安的好心情。
顾安安仍旧在随着唱片机的节奏摇头晃脑,听到妈妈说到“庆祝”一词时,高兴的拍巴掌道:“对啊,我们就是在庆祝,我刚刚——”
话说到一半,萧雪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她可怜兮兮的看着傅正雷问:“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傅正雷没有答话,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仿佛已经失去做出反应的能力。
站在旁边的领导早就气的脸色铁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总算能转过身去,厉声质问傅正雷到:“傅团长,你家里这台放靡靡之音的唱片机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全国人民的生活都很困难,大家别说是买唱片机了,很多人就连见都没见过。
傅正雷身为团长,本该身体力行的当好典范,但现在他家中却出现了这样的东西,是会让大家对军人的品德产生质疑的。
领导见他不答,直接走过去关了唱片机,免得它继续放早就被明令禁止的大毒草。
安安被宠爱的不知天高地厚,见有人敢动唱片机,直接就从萧雪怀中挣脱出来,毫无顾忌的指着领导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碰我妈妈的唱片机,马上就给我滚!”
一个小孩子说的出这样没礼貌的话,就足以证明他缺少教养。
领导差点被当场气笑,但是看在他毕竟是个小孩子的份上,并没有跟他计较,只是示意同来的人把唱片机和其它违禁品给带走销毁。
安安见这个陌生人敢无视他,却是气的直跺脚,他大声嚷嚷道:“这是我爸买给我妈妈的,你们这群外人都不配碰它。我爸爸有枪,是个大官,信不信我让他毙了你们!”
此话一出,问题的严重性又上了一个档次。
领导气的直哆嗦,对着傅正雷指责道:“傅团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人,这要是让你继续带兵,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萧雪见他只顾着责备傅正雷,并没有追究她所作所为的打算,已然是松了口气,悄悄搂着导致事态升级的安安躲到旁边去了。
傅正雷被单独留在房间中央,神情麻木而茫然的承受着指责。
此时院子里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是把周围的邻居甚至经过的路人都吸引过来看热闹了,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却认识从他家中被收缴的违禁品。
“没想到傅团长看起来那么清廉,私底下竟然买走私货,这是严重违纪啊。”
“嗨,这算什么,他不是都把外面的女人和孩子领回家了么?”
“真是可惜了沈宜君,为他付出那么多,现在还要被他连累……”
沈平军听邻居提起沈宜君过的什么日子,再次怒上心头,恨不能手撕了这对奸夫淫妇。
但他谨记长辈的叮嘱,为了不给姐姐丢脸,选择一个箭步冲进屋,猛的拉开了柜子的门。
这里面挂着的都是沈宜君的衣物,几乎每一件都打了补丁,而且因为是用最便宜常见的粗布做的,早就被洗的发白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雪身上没来得及换掉的鲜艳旗袍。
沈平军见状,索性声泪俱下的站在柜子旁边对着领导控诉。
“我姐受的委屈不只这些,外面的鸡窝里本来还养了几只鸡,是打算留着给我姐产后补身体用的,但这母子俩一来,没几天就全吃光了,他们甚至连我们家送给我姐的红糖都要吃干净!”
鸡肉和红糖都是稀罕的好东西,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解馋,傅正雷家里的这对母子却是连当时还怀着身孕的沈宜君的补品都要抢,实在是令人不齿。
不过最过分的还是纵容他们欺凌沈宜君的傅正雷。
领导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了,等违禁品被搜查完毕,只阴沉着脸撂下一句:“我一定会如实将今天的事向上汇报,至于你,就先暂停职务,等待组织做出应有的处分吧。”
话说的不算太重,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因为对傅正雷失望透顶,不再抱任何指望。
傅正雷的前途已经是完了。
萧雪等领导跟沈家人一起走了,这才敢上前来到傅正雷身边,她假惺惺的解释了几句,就故作柔弱的担忧道:“你被处分的话,工资会受影响么?停职期间,是不是就没有津贴了?”
傅正雷心里很乱,没心思回答她。
萧雪便以为他是默认了,自顾自的又说:“最近天冷,我在鞋匠那里定做了一双羊皮靴,还跟他约好了等下个月你的工资到手就去付钱把靴子取回来,现在可怎么办啊?”
萧雪只关心她的羊皮靴。
傅正雷尚未从一连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似的看过去,连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停职等待处分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的心力都没了。
围观的邻居们见热闹差不多已经结束,再等下去就是他们关起门来解决问题,纷纷散去。
忽然间,有附近的村民快步朝着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快来人!出事了!”
众人闻声而动,包括傅正雷在内,都转身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只有萧雪和安安落在后面,慢吞吞的磨蹭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
领路的村民边带着大家往村子尽头跑,边焦急的转述着情况:“我在这儿听到个小孩在哭着喊救命,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他在哪儿,动静还越来越低了,大伙儿快帮我找找,被出什么事!”
事关小孩子的安危,村民们四散开来,找的非常仔细,就连地窖之类的角落都没放过。
终于有个村民在猪圈旁边细细查看过后,高声道:“我找到了,有个小孩掉到粪池里去了!”
村里都是旱厕,为了图省事就跟猪圈砌在一块。
众人找来梯子、绳子,齐心协力的把小孩子给拉了上来,见他浑身沾满粪便,整个人都散发着恶臭,焦急的问:“这是谁家孩子?家里人快领回去洗个澡吧!”
小孩子似乎是吓坏了,他哭的狼狈不堪,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呜呜呜……爸爸,我要找我妈!我不要萧雪妈妈了,我要我亲妈!”
其他人听到这话,连忙盯着他细瞧,这才发现被从粪池里救出来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傅正雷和沈宜君的儿子傅建业。
傅正雷接连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整个人都是懵的。
见儿子竟然掉到粪池里去了,差点就因为无人施救被淹死,快步走过去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沈宜君在时,建业一直被照顾的很好,就算是到处疯玩,也不会跑到危险的地方去,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等傅正雷想出个所以然来,认出爸爸的建业哭的更惨了。
他在粪池里被冻的瑟瑟发抖,坐在雪地上连起都起不来,但是哭声尖锐的仿佛能穿透云霄,是真的委屈害怕到了极点。
“不是我……我没有跑到这里来,是安安哥哥!他骗我到这里一起玩,然后把我推了下去,他还踢我的头,说只要我死了,你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了,到时候家里所有的好东西就都是他的了!”
他的哭诉被来帮忙的村里人听了个清清楚楚,周围瞬间炸开了锅,纷纷震惊于安安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恶毒的心肠。
“建业说的安安该不会是萧雪带来的顾安安吧?那孩子也没比建业大几岁啊!”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妈的挤兑欺负沈宜君,当儿子的祸害建业,亏我之前还觉得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
“还不都是傅团长纵的,不对,现在不是傅团长了……”
每句话都利箭似的直往傅正雷心里扎。
萧雪脸色煞白,连忙扑过去跟他解释:“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一定是建业自己贪玩掉进了化粪池怕被你责骂,所以才说是安安推他下去的!”
她见傅正雷一言不发,又去诱导建业:“你怎么能冤枉安安呢?你可不能撒谎。”
说着,她抬起右手捂住了口鼻,左手则稳稳当当的将安安护在身侧,生怕他会碰到脏污。
安安有恃无恐,还在对着建业做鬼脸,独属于小孩子的恶意展露无余。
傅正雷看到这一幕,如遭雷击的怔在了当场。
他刚在领导面前亲眼目睹了安安的肆意任性,就又从建业口中得知了他的恶行,这时见了昏招频出的萧雪的区别对待,根本由不得他不信。
先前爱屋及乌的喜爱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建业的心疼和愧疚。
傅正雷把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建业一把抱起来,直奔附近的澡堂而去,跟看澡堂的大爷好说歹说又加了钱,才先在院子里给孩子冲洗了一番,等大致弄干净后,得到了进浴池的许可。
大白天的,澡堂里就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傅正雷见建业是真的吓坏了,路上一言不发,就只知道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哪怕被热水冲洗过,身体也还在止不住的颤抖,轻轻把他放到水池里安慰道:“别怕,爸会保护你。”
建业听到这话,登时又哭了起来,他泡在热水里渐渐暖和过来,又有了哭闹的力气:“爸,我妈呢?我妈怎么不来?”
“你妈……”傅正雷想到尸骨无存的沈宜君,实在是做不到把这个噩耗告诉建业,哽咽着转移了话题,“你妈有任务要执行,这阵子都不回家了。”
等建业情绪好些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建业哇一声嚎啕起来问:“妈妈是不是生气了,所以不要我了?”
傅正雷心想她不只是不要你了,她也不要我了。
可是当着孩子的面,这些话实在是讲不出口,他沉默着帮建业洗澡,动作缓慢而认真。
建业大哭大闹了一场,见这招没有用,又开始抽泣着认错:“爸爸,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妈妈找回来?妈妈才是最爱我的人,我好想她啊……”
事教人一次就会,他再也不觉得以前沈宜君催他读书是苛待,而萧雪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对他好了。
傅正雷眼眶被热水熏的泛红,承认道:“我也想她。”
他就是不肯说会去把沈宜君找回来。
建业见状,以为他还是觉得萧雪好,抽噎着又说:“爸爸,萧雪阿姨是坏人,她对我一点都不好,还想害死我!我不要安安当哥哥,也不要她当妈妈了,我要自己本来的妈妈!”
傅正雷本以为只是安安恶毒顽劣,听到这话,忽然意识到这里面兴许还有萧雪的事,神情严肃的问:“建业,萧雪也对你做什么事了吗?还是说她让你受委屈了?”
“安安说是萧雪阿姨让他把我带到化粪池旁边去的。”建业语出惊人。
“里面又臭又冷,我掉进去后哭着求安安救我,但他却把我往粪池里踢,还踩我的手,说萧雪阿姨告诉他,只要我淹死在化粪池里,以后就没人能跟他争了,她还会给你生其他孩子的……”
傅正雷眼底凝起了寒冰问:“安安还说什么了?你不用怕,全都告诉我,爸爸会替你去讨个公道。”
建业一鼓作气的把安安以为他必死无疑时的话都说了,害怕至极的又问:“爸爸,我能不回家么?”
傅家本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家,但自从萧雪带着安安住进去,一切就都变了。
建业害怕回去面对萧雪母子。
傅正雷心底的怒火烧的愈发旺盛,他咬紧牙关,勉强按捺住立刻冲回家跟那对母子对峙的冲动,用最快的速度帮建业洗完澡,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然后抱着他去了沈家。
从北京来的领导已经离开,沈家的长辈也都哭累回屋了,院子里还有零星几个在守灵。
沈平军刚把沈宜君仅存的证件照送去照相馆放大翻修完毕,放进相框里充当了遗照。
见到傅正雷抱着哭累了睡着的建业过来,没好气的问:“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我要回家去处理一些事,不方便让建业看到,能不能拜托你照顾他一段时间?沈宜君的事……我也实在没脸告诉他。”
傅正雷言辞恳切,脸上还带着先前被沈平军一拳打出来的伤。
沈平军看在建业是沈宜君唯一的骨肉的份上,到底还是答应了。
但他只是留下了孩子照看,对这个所谓的姐夫仍旧是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看。
傅正雷自知是罪有应得,也没脸分辨什么,他把建业安排妥当,就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去了。
萧雪正在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傅家的钱和粮票之类有用的东西,包袱还没打好,就见他先回来了,整个人都吓的脸色煞白,小心翼翼的走上前问:“建业怎么样了?”
傅正雷脸色阴沉的可怕,他只是力道十足的瞪了她和安安一眼,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顾安安躲在萧雪身边,难得有眼力见的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没敢再叫傅正雷,而是抓着妈妈的衣摆瑟瑟发抖,生怕因为建业的事挨骂。
殊不知挨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傅正雷嗓音冷然的问萧雪:“唱片机是从哪里买来的?”
萧雪还想狡辩:“我错了,我不该乱花钱,但我真没想到你会把领导带回来,我就是生病了心情不好,所以——”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唱片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傅正雷压低话音,声线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在下属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没想到会被靠他生活的一对母子蹬鼻子上脸。
从前的情谊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萧雪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被吓的眼泪夺眶而出,抽泣道:“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你吓到我了,唱片机是我去黑市找走私船买的,真的就买了这一次。”
说着,她低下头将脸藏了起来,是不敢直视傅正雷眼底的愤怒。
走私原本就是犯法的,更何况傅正雷还是团长,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他被气的冷笑一声,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萧雪瑟瑟发抖的问:“你笑什么?”
他该不会是被她气疯了吧?
那她和安安兴许还能继续在傅家生活下去。
傅正雷冷笑着摇头:“我当然是在笑自己愚蠢,从前竟然会相信你的鬼话,被所谓过去的情谊蒙蔽。现在想想,你根本是把顾学明当成跳板,他死了才会想起我这个冤大头。”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亏他想了这么久才明白。他继续问:“黑市上的东西都极其昂贵,你哪儿来的钱去买这种东西?”
这钱的来路若是不正当,他绝不会再姑息萧雪,送她去接受审判就是最好的结果。
萧雪是真的知道怕了,她犹豫了片刻,小声承认道:“这钱是我从衣柜里找到的,是沈宜君包在手帕里的私房钱,足足有三十块钱呢。”
她以为只要把这钱说成是私房钱,就能平息傅正雷的怒火,甚至祸水东引。
不料傅正雷勉强抑制着的怒火瞬间被引爆,他气的眼底泛起血色,拔高音量怒斥道:“你知不知道,那是沈宜君从她自己身上节俭,好不容易省出的三十块,为了给建业以后上学用的!”
沈宜君为他们这个小家做了许多事,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节里也没让他和建业受过委屈,因为吃苦受累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她。
可现在萧雪竟然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她的钱给用了。
傅正雷对沈宜君的愧疚越深,对萧雪母子的怒火就烧的越旺盛,他直接推开门,指着外面的方向说:“好,你做的可真好,从现在开始,马上带着你儿子滚出去,傅家的东西一样都不许碰!”
顾学明死后没多久,抚恤金和顾家的家底就被贪图享受的萧雪花销的一分都不剩了。
若是不带傅家的东西,跟要他们净身出户没有任何区别。
萧雪顿时慌了神,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故技重施的拉住傅正雷的衣角扮可怜博同情:“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等沈宜君回来,我会向她道歉,帮她干活,求你别赶我和安安走!”
“我是个寡妇,娘家和婆家都没人可以依靠,现在外面又天寒地冻的,你把我们赶出家门,跟逼我和安安去死有什么区别?!你就看在顾学明的份上,再收留我们一段时间吧!”
只要傅正雷这次松口让他们母子俩留下,她就有信心重新博得他的同情。
可是他一言不发,只是把被她攥住的衣角扯了出去,自始至终不曾再低头看她。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萧雪不敢再招惹傅正雷,她呜呜哭着,力不能支的倒在地上,用力一推像是被吓傻了的安安,催促道:“你快求求傅爸爸,让他至少把你留下来,不然就你只能跟妈妈一起被冻死了!”
安安立刻也扯着嗓子开始嚎啕:“傅爸爸,求你了,不要赶我和妈妈走,我再也不敢欺负建业了!妈妈也不会想赶走他了……”
“住口,我不是你爸爸!不要乱叫!”
他的嗓门都不低,很快吸引了周围邻居探出头来围观。
傅家在短短半天里闹出来的笑话足够他们在接下来的茶余饭后里讨论一年了,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生怕错过重点。
傅正雷的脸反正是已经丢尽了,他丝毫不为所动,面色冷峻的走出门去。
等再折返回来,身后已然多了几名卫兵。
职务暂停的书面通知要等领导回到北京才能下达,在此期间他仍是团长,有调动手下人的权力,现在他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傅正雷对萧雪一眼不看,吩咐道:“她购买走私来的违禁品,贪图享乐,生活奢侈,在思想作风上的问题极其严重,送她去乡下接受劳动改造吧。如果改不好,就不用回来了。”
萧雪连这里的日子都觉得苦,要是到了条件更艰苦的乡下,让她事事亲为,甚至下地去干农活,非得扒她一层皮去不可。
“你这跟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她哭得快要昏厥过去,又把顾学明搬出来说,“我丈夫死在前线,我和安安都是烈士遗属,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安安见她哭得泣不成声,总算想起他的亲生父亲其实是顾学明,直接去厮打起了拉萧雪的卫兵:“我爸爸是烈士,你们都滚开!”
烈士头衔还是有震慑力的。
卫兵为难的停下了动作,等待傅正雷的进一步指示。
傅正雷丝毫不为所动,神情冷峻道:“安安年纪小,又已经被她教坏了,就不必去乡下了,送他去福利院吧,算是我替战友尽的最后一份心,跟着这样的母亲生活,他这辈子才是真的毁了。”
他声线漠然,显然是心意已决,连半分商量余地都没了,任凭萧雪满脸泪痕,苦苦哀求,也还是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她。
很快,萧雪和安安就被分开带走了。
傅正雷对卫兵交代了几句团里的事,扭头也开始收拾行李。
卫兵懵了:“傅团长,最近有需要外出的任务么?”
“没有。”傅正雷用最快的速度把几件必需品放进箱子里,提在手里说,“是我的私事,我要去把一个人带回家,还有就是我很快就不再是你们的团长了。”
他离开家门,直奔火车站方向而去,是准备亲自赶往罗布泊。
就算沈宜君真的已经机毁人亡,他也得把她的遗物带回来,她活着的时候没能听到他的道歉,现在她死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去她葬身的地方看一眼。
这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最大的让步。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罗布泊深处,一座隐藏在茫茫沙漠之中的空军基地正在进行飞行员们的日常训练。
阳光洒满跑道,在机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外面的人眼中,已经成了烈士的沈宜君穿着笔挺的飞行服,正站在新一批的学员面前,在同他们进行训练开始前的日常训话。
“大家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教官了。我叫沈宜君,你们可以叫我沈教官。”
她看起来年轻单薄,又是这批教官里唯一的女性,但声音清脆响亮,神情更是坚毅,瞧着就有说服力。
学员们全都听说过沈宜君的事迹,对她崇拜的不得了,这时能亲眼见到偶像,更是个个站姿笔挺,生怕错过向她学习的机会。
沈宜君目光锐利的把训练场上的学员扫视了一遍,对他们的反应感到很满意,点了点头继续她的宣讲。
“我们身为战斗机飞行员,肩负保卫祖国领空安全的重要责任,我希望你们能够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要以报效祖国为己任,全力以赴的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提升自己的飞行技术!”
话贵精而不贵多,她三言两语间阐明了大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目的,言语间满是激情。
学员们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驾驶战斗机冲上云霄,为保护祖国而奋斗终生,否则便是白来了这一趟。
沈宜君打量着他们的神情问:“你们有信心通过训练么?”
学员们眼中闪烁着崇敬的光芒,齐声高呼道:“有!”
声音响彻整个机场。
这里的学员全都是各飞行部队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他们虽然没有驾驶战斗机的经验,但飞行技术都很拿得出手。
沈宜君因此并不急着让他们马上就进行实操,而是先进行起了日常训练,巩固他们的基础。
学员们发现偶像不仅飞行技术过硬,而且还平易近人,没过多久就改了口,不再称呼她为沈教官,而是更为亲切的师父。
一代代飞行员就是在薪火相传中完成的信念传递。
沈宜君因着这一声声的师父,对自己的要求越发高了,无论学员们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是她知道的,就一定会想办法帮大家解决。
这天下午,也不知是谁在日常训练开始前带头喊了一句:“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露一手啊?”
沈宜君微笑着反问:“怎么?这么快就觉得日常训练无聊,想要挑战高难度了?”
学员们清楚自己的斤两,纷纷摇头表示不了,但是嘴上仍在附和着起哄。
“我们就是想知道自己跟你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之前只在教学视频里看到过,距离太远,清晰度也不高。”
“是啊,师父,就让我们开开眼吧。”
“师父……”
众人把沈宜君围在中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期待。
沈宜君笑意更深:“那今日的训练任务怎么办?”
学员们心领神会,异口同声的表示:“等时间到了,我们可以加练!”
沈宜君立刻就不推辞了:“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训练场地处空旷,顶上天空的能见度也高,正是最适合飞行员表演的舞台。
沈宜君面对学员们热切的目光,也觉得是时候露一手,免得这帮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因为跟她走的太近,失去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对天空的敬畏心了。
教学用的战斗机是从实战中退下来的老型号,喷气式歼5。
沈宜君刚好对这个型号的战斗机最熟悉,她动作矫健地翻进驾驶室,又用最快的速度系上安全带,戴好头盔,然后便在确认过机舱内状况都正常,足以支撑她接下来的教学后发动了飞机。
战斗机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如离弦之箭般直直冲向蓝天,还不等围观的学员做好心理准备,就进入平稳飞行的状态,然后直接开始向下俯冲。
学员们下意识的发出惊呼。
驾驶室里的沈宜君却是不慌不忙,她熟练地操控着战斗机,先在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内完成了十秒内迅速升空,又进行了大角度的爬升。
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沈宜君刚好也有意借此机会给学员们开开眼,她驾驶战斗机在空中以零距离零半径滚转了多圈,完成了这个被称为苏联空投部队标志的高难度动作。
有学员兴奋的喊道:“是‘落叶飘’,之前只在视频里看到过,没想到师父竟然也会。”
“你们快看,师父的盘旋、翻滚和俯冲都好标准,直接拿去做教学视频都没问题,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这么厉害的人给我做教官?”
“快快快,掐我一把……”
大家目不转睛的望着表演中的战斗机,生怕一个眨眼的功夫就会错过精彩场景,像这样近距离观摩的机会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有一次,要是错过了,兴许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等战斗机平稳降落回原处,阳光也正好到了一天中最热烈的时候。
沈宜君逆着光摘下头盔,一头利落的齐耳秀发随着她的动作往一侧飘扬,刚好落在经过训练场的另一名教官眼里。
学员们先前只是听说过她的事迹,就已经对她充满了崇拜,这时眼见为真,更是簇拥上前,用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迎接了她。
有人好奇的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师父,你飞行技术这么厉害,驾驶战斗机横穿蘑菇云,去取烟尘样品的时候会害怕么?”
“当然会怕。”沈宜君再想起那时的事,只觉得恍若隔世,唯有执行任务时的感受是真切的,她认真表示,“不过从飞机离地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事了,只想着完成任务。”
死生之外再无大事,她正是因此做好了彻底同过去告别的准备,选择对外隐瞒身份,留在这里为祖国的空军事业添砖加瓦。
学员们并不知晓内情,见她心理素质这样好,更是对她崇拜不已,真正理解了她的宣讲,纷纷表示将来一定要像她一样,为国家争光添彩,完成任务。
沈宜君莞尔一笑:“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加练吧。”
然而不等她把今天的任务安排交代下去,首长身边的警卫员先出现在了训练场边缘,他是来传达指示的:“沈教官,首长让你赶快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有要紧事跟你面谈。”
沈宜君不敢耽搁,连忙把训练任务交给经验最丰富的学员盯着,自己则匆匆赶了过去。
一进门,首长就把叫她来的原因说了:“傅正雷来了,你想不想见他?”
沈宜君毫不犹豫的表示:“不见。”
她对外已经是烈士了,也听说了傅正雷家里闹出来的那些事,但她除了培养下一代的战斗机驾驶员和继续精进自己的飞行技术外,再不想跟从前扯上半点关系。
首长向来惜才,很希望沈宜君能留在这里发光发热,而不是在家庭琐事中蹉跎,见她答的掷地有声,不会再后悔了,微微颔首道:“那你就先去里面等着,让我替你见见这个不速之客吧。”
离开办公室的路就一条,沈宜君若是现在出去,搞不好会跟傅正雷碰上,而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沈宜君心领神会,主动避到了办公室里间,并且不忘把门给带上。
首长拿起桌上的座机听筒打了个电话,不多时,傅正雷就被另一名警卫员带了进来,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也憔悴的不得了,是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怎么休息过了。
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傅正雷先敬了个端正的军礼,然后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开口:“首长,我知道执行保密任务是必须连家人也一起瞒的,但我是沈宜君的丈夫,如果你们需要保密的事,能不能也知会我一声?”
首长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先将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即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缓声道:“沈宜君同志的保密任务已经执行完毕,讣告和奖章也送回去了,你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傅正雷喉结上下滚动着,红了眼眶道,“可我们是夫妻,我不相信她会就这么死的,她来之前甚至没有告诉我一声……”
在来罗布泊的路上,他每经过一个地方,就会忍不住去想沈宜君置身于此的心情,然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交谈过了。
他压根想象不出沈宜君会怎么做,更无法知晓她的心情。
首长接下来的话更是往他本就因愧疚而骤然收紧的心口补上了重重一击:“是么?但据我所知,你家中已有一位爱穿旗袍、听唱片的美娇娘,这算是沈宜君哪门子的丈夫?”
傅正雷的脸色变得青一阵白一阵,难看的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盘。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的质疑他的身份,他抿紧下唇,是个想要说点什么解释目前的情况,却又自知没资格辩驳的模样。
末了,他选择在首长面前低下头去,诚恳的承认错误道:“从前是我错了,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让沈宜君受了很多委屈,但是现在——”
话说到一半就被首长打断了,他抬起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傅正雷脸色苍白的噤了声,眼底满是懊悔。
首长叹了口气,平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宜君已经为国捐躯,成为了令人敬仰的烈士,你忏悔的再真心,也换不回她了。”
亡羊补牢其实是为时已晚,人去方知情深根本毫无意义。
傅正雷颤声道:“可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也已经……后悔了,我心目中的妻子只能是沈宜君,不会有任何人取代她的位置。”
他恨不能把心掏出来证明这一点。
首长平静的打量着他,见他是真的肠子都悔青了,话锋一转道:“其实沈宜君临行前同我说过,她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跟你有关,既然你来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把这件事办了吧。”
沈宜君的心愿?
傅正雷几乎是立刻抬起头来看了过去,只见首长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说:“这是沈宜君同志亲自写下的离婚报告,她希望我有朝一日见到你的话,能让你把字给签了。”
纸页上赫然是沈宜君端正清秀的字迹,她写下这份报告时,已经对傅正雷彻底的死了心,字里行间没有丝毫对他的留恋,有的只是摆脱婚姻束缚的渴望。
傅正雷试图从中找出跟自己有关的信息,然后发现这么长的一份报告,她就只提过一次他的名字,并且是为了写明她与之离婚人员的身份。
他想,如果离婚不需要写明对方的名字,她一定不会想要再提起傅正雷这个人。
首长见他盯着离婚报告看了许久,一副要从纸上看出花来的模样,担心被他看出端倪,将笔推过去提醒道:“我已经签名写好了批准意见,接下来只要你签字同意,她的心愿就达成了。”
傅正雷近乎喃喃自语的问:“这就是她临行前的心愿么?没有别的了么?比如想让我照顾好的人,或者……”
他对上首长平静的目光,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改口道:“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接受不了,我们有一个孩子,本来还应该有第二个的。”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体会到了沈宜君的痛苦。
首长见他不想签,语重心长的劝到:“人死为大,沈宜君已经不在了,她临行前只想做回从前那个独立自主,勇敢无畏的战斗机飞行员,你难道连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她么?”
沈宜君只想做自己,而不再是其他人眼里的团长夫人。
傅正雷神情恍惚道:“人都不在了,就算我签字同意离婚也没意义了,我想留个念想,至少以后建业问起来,不用告诉他爸爸妈妈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离婚是件稀罕事,即便他的名声被萧雪母子拖累,已经跌到谷底去了,也还是不愿轻易签这个字。
一旦同意离婚,他跟沈宜君就再无瓜葛了。
首长见他不听劝,态度强硬了起来:“傅正雷同志,沈宜君同志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要跟你离婚,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以她丈夫的身份自居了,她只是她自己,一名优秀的人民空军飞行员。”
言外之意就是在提醒他,沈宜君已经单方面跟他一刀两断了,他再这样固执己见下去,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傅正雷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感到难以接受:“首长,我签不了这个字,反正……”
反正沈宜君已经不在了,就算他不签这个字,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他只是无法将承认她死亡的话讲出口。
首长是知晓其中内情的,为了不给沈宜君的以后留隐患,斩钉截铁道:“你不签也无所属,沈宜君同志的离婚申请已经被组织批准了,这件事由不得你不同意。”
所谓的签字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傅正雷见他连个最后的名分也抓不住,整个人都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自嘲的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自称是她的丈夫,更不会抹黑她身后的名声。”
首长松了口气:“你能想通就再好不过了,回去吧,以后都别再来了。”
“我不会再来打扰了。”傅正雷目光微动,恳求道:“我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眼她住过的房间?建业很想念妈妈,我想拿几件她的遗物回去。”
他知道若是以自己的名义索要沈宜君的遗物是一定会被拒绝的,所以特意搬了建业出来。
沈宜君除了衣柜里不合季节的粗布衣服,几乎没留什么东西在家里,他想大概是因为生活用品都被她带到了这里,比如她的军装。
他还记得她身穿深绿军装,英姿飒爽的模样,但此生都无缘再见了。
傅正雷忽然觉得心痛如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偏偏首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不能,沈宜君同志曾特意交代过,如果她不幸牺牲,就将她留在这里的遗物全部捐赠给国家,现在她的遗物已经是公物了,你无权带走任何东西。”
这确实是沈宜君拜托过他的事,就连措辞都是她的风格。
“没想到她竟然会决绝到这个地步。”
傅正雷神情痛苦的一闭眼,他试图把满心的失落绝望给压下去,可越努力越难过,悲痛潮水般淹没了他。
不知道过去多久之后,他总算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一般,踉跄着脚步离开了。
相比于来时的礼数周到,他走时连个招呼都没有跟首长打,是真的失魂落魄,连最基本的礼仪都给忘了。
幸好首长并不想跟他计较所谓的上下级关系,等确认他已经离开,不会再回来了,对着里间喊道:“你可以出来了。”
沈宜君这才推门走了出来,她神色如常,跟先前相比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首长把傅正雷始终不肯签字的离婚报告往她所在的方向推了推说:“组织已经批准了你的离婚申请,他不同意也没用,不过他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如果你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谢谢您。”沈宜君摇了摇头,话音轻而坚定的答道,“我已经想好了,绝不后悔。”
傅正雷的造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沈宜君很快将他抛到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紧张的教学活动中,抽空还要继续参加训练,以保证她的飞行技术没有荒废。
这天上午,首长组织他们跟新来的另一批空军教官见了面,还安排了欢迎仪式。
沈宜君身为目前空军基地公认的王牌飞行员,自然是要到场的,她代表基地发言,然后同新来的教官们寒暄一番,并且做了自我介绍。
其中一名年轻的男教官笑容灿烂道:“沈教官,久仰大名,你上次在训练场上的演示实在是太精彩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也教教我飞行技巧?”
这句话把沈宜君给问懵了,她不认识他,也不记得演示当天的训练场上有过学员以外的人。
男教官见她一头雾水,连忙解释说:“不好意思,是我没讲清楚,我们从前确实是不认识,但我刚到基地那天,心血来潮的想自己熟悉一下环境,结果不知怎的就走到训练场那边去了……”
他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在说到围观沈宜君空中飞行表演的场景时,对她的高难度动作赞不绝口:“我当时真想冲过去跟你的学员一起欢呼,结果你忽然被警卫员叫走了。”
沈宜君得知竟是这么个缘故,啼笑皆非道:“你现在应该已经熟悉路线,不会再乱走了吧?这附近的基地全都涉密,在飞行基地内部走错也就算了,要是走到别的基地去,事情会很麻烦的。”
她早在原子弹试爆之前就抵达了基地,在教官当中算是资历最老,了解情况最多的,这时理所当然的把新一批教官当成了需要关照的对象。
男教官有一张很讨女孩子喜欢的脸,笑起来尤其的温和,他神情灿烂的对沈宜君说:“谢谢,我一定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沈宜君因为他跟整个基地都格格不入的开朗作风多看了他一眼,同时注意到了他胸牌上的名字——宋思辰。
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首长特意同沈宜君提起过宋思辰,说他来自北京某个背景显赫的家庭,在中苏关系恶化前还曾经出国留学深造过一段时间,是空军学校里公认的人才。
不过最令人钦佩的还是他的作风,他自身条件已经是如此的优越,却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为了给祖国的防空力量添砖加瓦,义无反顾的在两国中间做出选择,投身到了报效祖国的事业中。
这让沈宜君在见到宋思辰本人之前,就先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等现在真正接触过了,更是愈发欣赏他的理念,在首长询问她时,对他做出了极高的评价。
宋思辰因此顺利通过教官的初步考核留了下来,主要负责向学员们教授物理和化学知识。
他学识渊博,个性也开朗健谈,很快就跟学员们打成一片,得了个宋老师的称呼。
虽然论亲昵比不过大家对沈宜君的称呼,却也不像教官一样正式,算是个折中的选择。
沈宜君看在眼里,发自内心的为大家感到高兴,她不知不觉中把空军基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位置。
时光易逝,冬去春来,沈宜君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和训练中,就连自己的生日都忘到了脑后。
直到宋思辰特意在下课后过来找她,神秘兮兮的说:“沈教官,我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沈宜君在心里把考核日以及新一批学员的报道日都想了一遍,最后还是想不出今天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她纳罕的问:“什么日子这么重要?”
宋思辰认真点头:“今天是你的生日。”
此话一出,沈宜君才算是想起了这一茬,哑然失笑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档案上有写。”宋思辰为人细致,连这样的小事都注意到了。
沈宜君早就不记得上次庆祝生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心底涌起一阵暖意,认真答复道:“谢谢你。”
“不客气。”宋思辰抓住机会邀请道,“等天黑了,我们就一起去附近的沙漠里散个步怎么样?我给你准备了生日惊喜,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他找的借口合情合理,提到的地点却是让沈宜君好奇心大起,是不明白沙漠里会有什么生日惊喜。
空军基地位于罗布泊深处,四周荒无人烟,方圆十里更是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必须得开军用卡车才能方便出入。
沈宜君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沙漠里的白天要比晚上长得多,入夜时分已经很晚了。
宋思辰约沈宜君见面的地方就在罗布泊深处,他们一边往里走,她一边想,这里会有什么惊喜?总不能是来挖沙子吧?
不多时,他们抵达了一处沙丘,坐在这里刚好能够望见月亮。
宋思辰张开双臂,望着深蓝幕布一样的天空解答了沈宜君的问题:“我是带你来看烟花的,基地里条件艰苦,买不到像样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他的别出心裁也是没办法的事。
“宋老师,谢谢你有心了,不过……”沈宜君望向周围,顿感不可思议的问,“这里荒无人烟,连设备都没有,哪来的烟花?”
不是她泼冷水,而是现实问题不得不考虑。
宋思辰却是神秘莫测的一笑,低头开始翻口袋,挖沙子,只见他掏出几个试管,动作熟练地将它们相互倾倒混合起来,又撒了些从沙子里挖出的提前藏好的铝粉进去。
沈烟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的动作,只听“砰”的一声,一股金色的水雾从试管中喷涌而出,直直的在半空中炸开。
水雾的颜色经过光线折射,变得格外绚丽多彩,倒是真有几分像是璀璨夺目的烟花,只不过比它来的更易逝,操作难度也更大。
沈宜君望着久久不曾散尽的彩色雾气,那颗沉睡已久的心莫名悸动了一瞬,她没有再说谢谢,而是动容道:“真美。”
“是我专门送给你的。”宋思辰侧首凝望着她道。
沙漠里什么都缺,但是唯独不缺沙子。
宋思辰在课后做了不知道多少次试验,这才找到了效果最佳的时间和反应场所,把沈宜君叫来送上了这份礼物。
除了同事间的默契和交情,这里面显然也有他的浪漫心愿。
沈宜君并非毫无察觉,她避开他的目光,看着天际问:“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思辰耐心的解释了一番,最后不忘邀请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时到实验室来看我做实验。”
基地里的实验室有许多国内最先进的试剂,足够他慢慢讲给她听。
可是沈宜君婉拒了:“谢谢你,不过飞行训练的日程安排的很紧张,我恐怕没法去看,你还是把试剂留给学员们用吧,现在国家正是最困难的时候,每一分钱都该花在刀刃上。”
她看出了邀请背后的浪漫意味,然而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是用现实来搪塞。
上一段失败的婚姻留给她的只有失望,她现在只想专注事业,不愿更不打算再考虑个人问题了。
“这样啊……”宋思辰肉眼可见的失望,可是并不气馁,而是很快就目光晶亮的看着她问,“那我可以去看你训练么?”
沈宜君一怔:“当然可以。”
大家都是基地里的同事,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宋思辰笑容灿烂:“好,那就一言为定。”
这天之后,他对沈宜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无论她出现在哪里,只要不违背保密条例,其他人总能也发现他的身影。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训练场上的教官和学员更是容易被暴晒。
宋思辰主动请缨,陪着食堂阿姨一起推着盛满绿豆汤的大锅来给大家送解暑的饮品,无论天气多热都不曾缺席。
有时候沈宜君要留到最后检查战斗机的状态,他便也一样选择留下,并且不忘单独给她留一碗加了冰糖的绿豆汤,然后趁机跟她搭话。
“今天食堂阿姨熬汤时间久,绿豆都开了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一朵花,从前没见过,问了一圈过路人,发现也没人认识,只好连根拔起,来这边问一问了。”
“今晚有文艺兵的文艺汇演,我运气好,领到了前排的票……”
他对沈宜君总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完的日常。
她不想给他多余的希望,试图板起脸来拒绝,可面对接受过开放大胆教育理念的人来说,这招显然不管用。
宋思辰面对她的矜持保守,非但没被打垮,反而越发不掩饰对她的喜欢了。
他年纪比她小几岁,只要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就眼巴巴的看着她,让人无端联想起基地里养的大狼狗。
沈宜君的教学训练相当忙碌,不能总把心思放在如何拒绝他上,一段时间下来,莫名其妙的还是同他存在了许多联结。
桌前的陶土瓶里多了宋思辰采来的不知名野花,在礼堂里观看演出时的位置莫名就跟他排到了一起,就连训练后去食堂也不必着急了,因为他总会替她排队,把她喜欢的餐品提前打好。
一段时间过去,学员们都看出了流动在他们之间的异样氛围,有人调侃道:“宋老师,你好像晒黑了。”
宋思辰天天都往训练场上跑,肤色肉眼可见的发生了变化,他笑着问:“这是好事,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多了点男子气概?”
学员们齐刷刷的说是,在训练正式开始前同他说笑了好一会儿。
沈宜君看在眼里,认为不能再放任不管了,等宋思辰照例把留给她解暑的绿豆汤端来,伸手接过问:“我想跟你谈一谈,你有空么?”
“当然有!”宋思辰瞬间站姿笔挺,就差下意识的敬个军礼了。
沈宜君下意识的有点想笑,但唇角勾到一半就被硬压下去了,她把宋思辰叫到僻静处的树下,开门见山的问:“你是不是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
她实在是做不到把“喜欢”一词讲出口,这太令人难为情了。
宋思辰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是,我喜欢你,想要追求你,而且是想跟你一起向组织写结婚申请的程度。如果你觉得我还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盛夏的天气就够热的了,却也比不过他的热情和真诚带来的灼人热度。
沈宜君忽然觉得,自己心底冻结已久的坚冰似乎有了要融化的意思,她深呼吸一口道:“你还年轻,不用这么早做决定,我之前结过婚,还有过一个孩子,这些事你知道么?”
宋思辰愣住了,显然是不知道的,可他很快又问:“你该不会是还喜欢之前的前夫吧?”
沈宜君唯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连忙否认:“当然不是。”
“那就没问题了。”宋思辰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他如释重负道,“你也说了是之前的事,我们应该往前看,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答应我都可以。”
夏日的蝉鸣盖过了沈宜君的话音,但这天之后,他们成了学员们眼中默认的一对。
另一边,傅正雷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
他从罗布泊折返回去没多久,就接到了从北京下达的处分命令和降职通知。
他被取消了一切职务,派往新疆建设兵团参与屯垦戍边。
这听起来相当惨淡,但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处理结果。
傅正雷没有分辨或者申诉,他把家中仅剩的钱和粮油票送去沈家,交给了照顾建业的沈平军,然后便登上了前往边疆的火车。
在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这个新来的建设兵异常努力,他承担别人干不了的重活,并且从不抱怨,简直是吃苦耐劳的典范。
可与之相应的,他也从不主动跟人交流,非常孤僻。
傅正雷能听到旁人的议论,可是并不在意,每天晚上他都会等其他人都睡下,然后独自跑到小树林里挖土垒石块。
约摸一年后,他终于在树林深处立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坟冢,是他用沈宜君的粗布衣服给立来陪伴自己的衣冠冢,上面清晰的刻着几个字——爱妻沈宜君之墓。
他轻抚摸着墓碑,把所有话都留在了这里同它讲。
“沈宜君,又是一年过去了。多说无用,我会用一生来赎罪,在这里好好改造,努力为国家做出贡献,希望你能原谅我……”
月光洒在他孤独的身影上,映照出他脸上无尽的悔恨与思念。
而他的余生,都会在无尽的羞愧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