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80年代的旧秒表,几乎就是我整个F1赛车生涯的缩影。
小时候刚开始赛车时,没有如今这般能显示圈速的精密数据屏,父亲就用这块秒表,在卡丁车训练场记录我的每一圈。我拼尽全力踩下油门,支撑我的不是对速度的恐惧,而是对这块秒表的敬畏——它像我的宿敌,无论我如何紧贴座椅保持平衡、精准控制油门过弯、全程零打滑零减速,抬头看向父亲时,得到的永远是冰冷的回应:“不行,不够快,再来一次。”
起初参加比赛周末,我甚至不相信自己能赢,总觉得别人比我更快。可奇妙的是,到了周六,奖杯却总能握在我手里。连续三年,我赢下了所有能赢的比赛,可第二天面对父亲,秒表“咔嗒”一声后,依旧是那句“再来一次”。直到六年后我才恍然大悟:父亲故意延迟按表,在我的圈速里多加了几秒。他要我永远觉得自己还能更快,永远不要停下脚步。
我记忆里父亲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姐姐卡拉的婚礼,另一次是2018年的索契——那天我得知自己将加盟威廉姆斯车队,正式踏入F1。他眼里的笑意与泪水,让我明白这份荣誉对我们全家意味着什么。可人的记忆总是这样,开心的时刻容易模糊,刻骨铭心的往往是那些让人掉泪的瞬间。
闭上眼,我总能回到九岁那年:烈日下的赛道,我驾驶着卡丁车表现糟糕,父亲在看台上气得踱步、挥舞手臂。我戴着头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糟了,我搞砸了。”此后十年赛车生涯里,每一圈我都会下意识寻找父亲的身影,渴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满意,可更多时候,只有失望。后来我才懂,他比谁都清楚,要坐上F1那20个席位中的一个,需要付出什么——需要付出一切。
那时我在英格兰各地参赛,全家靠一辆小房车往返赛场。赢了比赛时,车厢里满是欢声笑语;可要是我在弯道被超车,或是犯了点小错,回家那六七个小时的车程就会陷入死寂,空气紧绷得像即将沸腾的水壶。作为孩子,我总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一到家就跑回房间,把愤怒与焦虑憋在心里。乡下的田野成了我的宣泄口,我要么骑四轮摩托漫无目的地飞驰,要么疯了似的在花园里奔跑,家里的巧克力拉布拉多阿尔菲总会追着我跑——要是没有它,我大概像个疯子。
童年的我其实有些孤独。家在偏僻的乡下,最近的村庄也要四英里,夜晚的鸟鸣像鬼屋音效,窗外驶过一辆车都会让我紧张。父亲经营农业生意,每天早出晚归支撑我的赛车梦,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哥哥本吉比我大12岁,姐姐卡拉大13岁,多数时候只有母亲陪在我身边。学校里我没什么朋友,周末别的孩子参加生日派对、去伙伴家玩耍时,我永远在赛道上。渐渐地,邀请不再来,我也试着和其他车手交朋友,却发现赛道上没有真正的友谊——卡丁车比赛里,车轮相撞、弯道争抢是常态,一半车手都会因此闹僵,家长们的争执又会影响到孩子,我的生活变得越发孤立。
可我从不觉得这是牺牲,这是我的选择。11岁那年,我赢下首个卡丁车重要冠军,受邀参加赛季末的颁奖典礼。在伯明翰的会展中心里,我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见到了只在电视上看过的F1车手、车队老板——其中就有布朗GP车队的罗斯·布朗和简森·巴顿。2009年,罗斯以1英镑买下濒临破产的本田车队,改造赛车后帮助巴顿拿下总冠军,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传奇。
那天我去洗手间时,竟在小便池旁遇见了罗斯·布朗。11岁的我瞬间僵住——在我心里,这些人都是超级英雄,从没想过他们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正是这个瞬间让我明白:所谓巨星,也是血肉之躯。如果没有那一刻,或许我至今都觉得自己的故事不值一提,也不会走到今天。
长大后我才真正理解父亲的压力:他每天从早七点工作到晚九点,一周挣的钱全投入我的赛车事业,看到我不够认真或犯错,怎能不生气?他赌上了一切——全家总共为我的赛车梦花了超过100万英镑,这几乎是我们所有的积蓄,可在赛车界,这点钱连通往F1的一半路程都够不上。如今有人问我,是否宁愿父亲当年多些温柔,少些严厉?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不”——他没给我传统意义上的童年呵护,却掏出了每一分钱,卖掉了自己的生意,牺牲了所有时间,为我铺就了追梦的路。
16岁那年,父母告诉我,他们再也没有资金支持我的赛车事业。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扛起责任。我翻出存下的F1车队老板联系方式,开始疯狂打电话、发邮件。2014年阿布扎比大奖赛结束后的周二,我给托托·沃尔夫写了封邮件,没有堆砌简历,只说自己刚赢下F4冠军,想听听他对未来的建议。没想到15分钟后就收到了回复。
2015年1月,我在梅赛德斯银石总部见到了托托和六位部门负责人。那天我穿了最体面的鞋子,或许还有件V领毛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毛头小子。谈话后,梅赛德斯决定签下我——当时他们的青训项目尚未成型,我成了两年里唯一的青训车手。托托说:“我们相信你,这不是测试,我们会帮你实现潜力。”这份信任,重如千钧。
签约后一年,我在托托的办公室焦虑地追问未来:“我们该怎么做?我该找谁?”他却云淡风轻地说:“乔治,你只管好好比赛,剩下的交给我。”这句话成了我此后的信条。如今我在梅赛德斯F1大家庭已近十年,从卡丁车到F1,我始终只专注于下一场比赛——每一场都至关重要。
刘易斯(汉密尔顿)的离开让我有些意外,可我理解他对“伟大”的追求——他总把目标对准迈克尔·乔丹,即便在赛场已达成乔丹级成就,仍会思考“乔丹在商业上是否更成功”。从他身上我学到:先赢下比赛,再谈其他。而诺瓦克·德约科维奇的话则让我对职业寿命有了更深的思考:“20多岁时,一切都很容易,当时少练一两天可能没影响,但现在会付出代价。”F1赛季赛程残酷,从澳大利亚到上海,再到中东、欧洲、美洲,我必须在当下保持最佳状态,为十年后的自己打下基础。
去年在圣保罗的大雨中赢下首座F1分站冠军时,我看到团队成员泪流满面,家人眼里满是骄傲——那一刻我才明白,这场胜利不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所有支持我的人的共同成果。家里有一张我和卡门在赞德沃特的合影,那天我签下了梅赛德斯F1正式合同,照片里我们脸上的憧憬,至今仍让我心动。卡门是我的锚,无论赛程多忙碌,她总能理解我对赛车的执着。
如今,我和父亲仿佛互换了角色。坐在赛车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输比赛时,我会体会到他当年的沮丧,只不过现在,这份沮丧成了我自己的动力。赛车早已融入血脉,从10岁到27岁,我每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问自己:“这样做能让我更快吗?”
写下这些文字,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停下脚步回望过去。卸下这些回忆,我感觉更轻松,也更自由。我相信自己,相信团队,已准备好向总冠军发起冲击——毕竟,我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乔治拉塞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