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51年4月初,朝鲜,志愿军司令部所在地,空寺洞。
春寒料峭,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马灯火焰一阵摇曳。墙壁上,巨大的作战地图被灯光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三八线犬牙交错的态势,像一道凝固的伤疤,横亘在朝鲜半岛的腰部。
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正背着手,如一尊雕塑般久久伫立在地图前。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军装上,沾染着驱不散的硝烟气息。自从入朝以来,他的眉头就很少舒展过,此刻更是拧成了一个疙瘩。
第四次战役刚刚结束,虽然顶住了敌人的反扑,将战线稳定在了三八线附近,但彭德怀的心里却憋着一股劲。从第一次到第四次战役,志愿军打出了国威军威,却始终有一个巨大的遗憾——歼灭战打得不理想。尤其是没能成建制地、大规模地歼灭过美军的主力师团。
「我们的拳头,没能攥紧,打出去的力道散了。」
彭德怀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在略显逼仄的指挥所里激起一阵回响。在座的,是志愿军兵团一级的高级将领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足以让蒋介石的将领们闻风丧胆。
然而此刻,指挥所内的气氛却有些凝重。
彭德怀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两个新面孔上。那是刚刚率部入朝的第3兵团副司令员王近山,和第19兵团司令员杨得志。他们的到来,如同为志愿军注入了两股强劲的新鲜血液,也正是彭德怀决心发起第五次战役,打一场史无前例的歼灭战的底气所在。
「同志们,」彭德怀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地图上西线的位置,「这一次,我们的胃口要大一点!我决定,集中我们三个主力兵团,再加上人民军的同志,在西线打开一个缺口,一举吃掉敌人的五个师!」
五个师!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众人心中炸响。
美军第三师、第二十四师、第二十五师,土耳其旅,英军二十七旅……这些番号在将领们的脑海里闪过。每一个,都是装备精良、火力凶悍的硬骨头。前四次战役,志愿军拼尽全力,一个师一个师地啃,都打得异常艰苦。现在,彭总一开口就要同时吞下五个,这仗怎么打?
指挥所里一片寂静,只有马灯的火焰在轻轻地跳动。
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作为彭德怀最得力的助手,他几乎参与了入朝以来所有战役的谋划。他太清楚美军的实力了,那是一种建立在钢铁、汽油和绝对制空权之上的现代化军队,与他们在国内战场遇到的任何对手都截然不同。
「彭总,这个目标是不是……太大了点?」邓华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开口,「美军不好打,他们的机械化程度高,撤退和增援的速度都非常快,我们一旦穿插不到位,就很难兜住他们。」
他刚想用前几次战役的俘虏数据来举例,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抢先响了起来。
「我看彭总的决心下得好!就该有这个气魄!」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王近山。这位在解放战争中以“疯子”般的勇猛打法著称的战将,此刻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他刚刚率领第二野战军的主力第3兵团入朝,正渴望着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为自己的朝鲜首战献礼。
王近山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地图前,一巴掌拍在美军阵地的位置上,震得图钉都嗡嗡作响。
「彭总,各位,别说五个师,我看就是再多点,我们也能给他干掉!打仗,打的就是一股气!我们二野的部队,就没怕过什么美国鬼子!我在这里给彭总立个军令状!」
他的目光炯炯,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彭德怀的脸上。
「我们第3兵团,保证在此次战役中,单独消灭美军一个整师!不仅要消灭,我还要保证,活捉的美军俘虏,不少于五千人!」
嘶——
指挥所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五千名美军俘虏!
邓华的眼角猛地一跳。他被这个数字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前四次战役,志愿军全军上下加起来,俘虏的总数不过五千三百余人,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南朝鲜军,真正的美军俘虏少之又少。王近山一张口,就要完成之前全军四个月的战果,而且还全是美军,这已经不是大胆,而是近乎狂妄了。
「近山同志,」邓华急忙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可能对情况还不太了解,美军的作战方式和国民党军队完全不同,他们……」
「邓副司令,」彭德怀却在此刻抬手,打断了邓华的话。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那是一种对麾下猛将的欣赏和鼓励。他喜欢王近山身上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虎气。在他看来,军队就需要这样的气势。
「好!说得好!」彭德怀大声赞许道,「我就是要王近山同志这股锐气!我们打的就是精气神!困难是有,但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什么时候怕过困难?」
彭德怀的目光转向邓华,语气变得温和但又不容置疑。
「邓华同志,你的顾虑我知道。但是,我们现在有了两个新的生力兵团,兵力上是绝对优势。战机稍纵即逝,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打成大的歼灭战!」
最高统帅已经拍板,邓华见状,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情绪高昂的彭总和信心满满的王近山,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却愈发强烈起来。
02
在座的其他两位兵团司令员,第9兵团的宋时轮和第19兵团的杨得志,则心思各异。
宋时轮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他的第9兵团,在长津湖一战中打出了惊天动地的威名,也付出了冰雕连那样惨烈悲壮的代价。那场战役,虽然重创了美军王牌陆战一师,但未能将其全歼,一直是宋时轮心中最大的遗憾。
对于他而言,第五次战役,是一场“雪耻之战”。他渴望用一场无可争议的大胜,来告慰那些长眠在长津湖冰雪中的英灵。因此,尽管他比王近山更清楚美军的难缠,但在彭总已经定下调子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沉默。这份沉默,既是对上级决心的服从,也暗含着他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而第19兵团司令员杨得志,则显得更为稳重和审慎。他率部入朝后,没有急于请战,而是派出了大量侦察部队,对当面之敌进行了细致的摸排。侦察回来的情报,让他对美军的火力配置和战术特点有了清醒的认识。
他很清楚,王近山那个“活捉五千美军”的豪言壮语,有多么不切实际。
然而,杨得志同样善于察言观色。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彭德怀眼神中那份对决战的渴望,也看出了王近山一番话后,整个指挥所里被调动起来的激昂气氛。在这样的情势下,再提出反对意见,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于是,他选择了言语上的附和,将自己的忧虑,暂时埋在了心底。
一场关乎数十万将士命运的战役,就在这样一种乐观、激昂,却又夹杂着些许隐忧的复杂氛围中,被敲定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在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们未来的对手,联合国军第二任总司令马修·李奇微,也正在东京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巨大的朝鲜地图,进行着冷静而致命的分析。
李奇微,这位临危受命接替麦克阿瑟的将军,与他的前任那种狂妄自大截然不同。他尊重自己的对手,并且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学者一样,研究着志愿军前四次战役的所有战报。
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志愿军每次发起大规模攻势,其凌厉的势头,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左右。他将其称为“礼拜攻势”。一个星期后,由于后勤补给线过长,得不到有效的补充,一线部队携带的弹药和口粮基本消耗殆尽,攻势便会自然而然地减弱甚至停止。
「他们不是败给了我们的火炮,」李奇微对他的参谋们说,「他们是败给了自己的后勤。他们的士兵是世界上最坚韧的战士,但他们无法靠精神力量填饱肚子。」
这个发现,让他找到了对付志愿军大规模攻势的钥匙。
「不要和他们在初期进行硬碰硬的决战。」李奇微制定了新的战术原则,「利用我们强大的机动性,与他们保持接触,有序后撤,用空间换取时间。不断地用炮火和航空兵力杀伤他们,消耗他们。等到他们的‘礼拜攻势’结束,粮弹告罄、筋疲力尽之时,就是我们发起决定性反击的时刻。」
这是一个如同毒蛇般阴狠而精准的战术。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静静地等待着志愿军一头扎进来。
0 quizzical 951年4月22日,黄昏。
随着彭德怀一声令下,数千门火炮同时发出怒吼,第五次战役的序幕,被猛然拉开。
西线,志愿军三个主力兵团,如三柄出鞘的利剑,向着“联合国军”的防线猛插下去。王近山的第3兵团作为中央突击集团,首当其冲,向着美军第3师和第25师的结合部,发起了最凶狠的攻击。
战士们的喊杀声,军号声,枪炮声,响彻了整个朝鲜半岛中部的夜空。
然而,战役的进程,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03
预想中那种惨烈的阵地争夺战并没有发生。
志愿军的穿插部队,如尖刀般撕开敌人的防线后,却发现自己仿佛刺进了一团棉花。美军并没有死守阵地,而是在进行了一阵象征性的抵抗后,便开始有序地向后撤退。
「跑了?美国鬼子就这么不禁打?」
第3兵团的一位前线指挥员,看着连夜攻下的阵地上那些尚有余温的咖啡和吃了一半的罐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太反常了。
美军的撤退,不是溃败,而是一种从容不迫的转移。他们的卡车、坦克、装甲车,组成了一条条钢铁长龙,沿着公路迅速南撤。而志愿军的战士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在崎岖的山路上奋力追赶。
机械化与步兵的速度差距,在这一刻被无情地放大了。
更让志愿军感到憋屈的是,敌人似乎总能和他们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他们不时会停下来,利用地形优势,迅速构筑起临时的阻击阵地。等志愿军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准备展开攻击时,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炮弹和从天而降的航弹。
美军的飞机,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秃鹫,在志愿军的头顶上盘旋。只要发现有部队集结的迹象,立刻就会俯冲下来,投下炸弹和凝固汽油弹。
「打、追、炸」,成了这场战役第一阶段的诡异节奏。
王近山的第3兵团,作为正面主攻,承受了最大的压力。战士们在敌人的炮火和空袭下,伤亡不断增加。而他们追击的目标,却始终像海市蜃楼一样,看得见,却摸不着。
彭德怀在志愿军司令部里,听着前线传来越来越糟糕的战报,脸色铁青。他频频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大声质问王近山:
「王近山!你的兵团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追不上敌人?为什么伤亡这么大?」
电话那头的王近山,也是一肚子火。他的部队打得极其顽强,但面对这种全新的“磁性战术”,有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只能对着话筒嘶吼:
「彭总!敌人太狡猾了!他们不跟我们打,就是在天上炸,地上炮轰!我的部队,连敌人的面都见不着啊!」
战至4月29日,整整七天过去了。
战役预定的目标,一个都没有实现。别说歼灭敌人五个师,就连一个成建制的团都未能包围住。而志愿军自身,却在不断的追击和空袭中,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勤补给也渐渐跟不上了。
王近山那个“活捉五千美军”的军令状,此刻听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彭德怀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战前的判断,出现了失误。他严重低估了李奇微,也低估了这支经过调整后的美军。
在指挥所里,彭德怀一夜未眠。他盯着地图,手中的铅笔在上面画了又画。他必须立刻调整部署,否则,几十万大军,将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
经过一夜的思考,一个新的作战方案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西线打不开局面,我们就把主攻方向,转到东线!」
彭德怀决定,由杨得志的第19兵团佯攻汉城,吸引西线美军主力的注意。王近山的第3兵团,则从中部向南猛插,将东西两线的敌人彻底分割开来。而真正的杀手锏,是宋时轮的第9兵团和朝鲜人民军,他们将集中力量,攻击防守相对薄弱的南朝鲜军阵地。
这是一个果断而及时的调整。
战术改变后,果然收到了奇效。
东线的南朝鲜第三军团,在志愿军第9兵团的雷霆攻势下,几乎是一触即溃。四个师的防线迅速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漫山遍野地逃窜,将大量的武器装备,拱手让给了志愿军。
宋时轮的部队,终于打出了一场扬眉吐气的歼灭战。他麾下的31师91团,更是一路猛进,像一把尖刀,插到了三七线以南的下珍富里地区,创造了志愿军在第五次战役中推进的最远纪录。
消息传到东京“联合国军”总部,李奇微看到战报后勃然大怒。他当即下令,撤销南朝鲜第三军团的番号,并要求其指挥官限期解散部队。
然而,在愤怒之余,李奇微敏锐的目光,也从战报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志愿军在东线取得辉煌胜利后,凶猛的攻势,似乎……停止了。
他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了自己总结出的那个“礼拜攻势”的规律。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美军前线总指挥,素有“炮弹屠夫”之称的詹姆斯·范弗里特。
「詹姆斯,」李奇微的声音冷静而果断,「中国人停下来了。他们的进攻能量已经耗尽。现在,轮到我们了。」
事实上,李奇微的判断完全正确。
志愿军经过近半个月的持续作战,早已是人困马乏,粮弹耗尽。许多一线部队已经断粮数日,战士们只能靠啃树皮、嚼草根来充饥。虽然东线取得了胜利,但整个志愿军的攻击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在空寺洞的指挥所里,彭德怀看着地图上第9兵团那个孤军深入的突出部,心中充满了忧虑。后勤物资送不上去,再打下去,部队就要垮了。
他万般无奈,却又必须做出决断。
「命令,」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春季攻势’到此结束。各部队,立即向三八线以北地区转移、休整。」
撤退的命令,迅速传达到了各个部队。疲惫不堪的战士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们开始打扫战场,整理行装,准备北返。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艰苦的战役,总算告一段落了。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场远比进攻阶段更为惨烈、更为凶险的危机,正悄然降临。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即将发生惊人的逆转。
04
范弗里特,这位接替李奇微担任美第8集团军司令的将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火力论”者。但他同样是一个善于学习的对手。在与志愿军的交手中,他对那神出鬼没、总能打乱美军部署的穿插分割战术,印象极为深刻。
现在,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要利用美军强大的机动性和装甲优势,来一次“反向穿插”。
「中国人想撤退?没那么容易!」范弗里特对着他的指挥官们下达了命令,「我要用我们的坦克,去抢占他们撤退路上的所有交通要道!把他们分割开!包围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地吃掉!」
这是一个极其恶毒的计划。
它利用了志愿军最致命的弱点: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
5月22日,就在志愿军的攻势刚刚停止,后撤的命令刚刚下达之时,范弗里特的反击,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风雪,猛然降临。
美骑兵第一师第七团突击队、美第二十五师“德尔温装甲支队”、美第十军“牛曼尖兵”特遣队……一支支由坦克、装甲车和自行火炮组成的重装甲部队,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绕过正面战场,沿着公路,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志愿军的后方猛插进去。
与此同时,“联合国军”的十三个师,全线发动反攻,从正面死死地咬住了正在后撤的志愿军主力。
这套组合拳,打得志愿军措手不及。
彭德怀的整个撤退部署,瞬间被搅乱了。
战场上的形势,急转直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正在三七线以南的第9兵团,成了第一个被包抄的目标。美军的装甲部队,抢先一步占据了他们北返的必经之路——华川地区。宋时轮的部队,被死死地堵在了后面。天上是呼啸的敌机,地面是穷追不舍的步兵,而前方,则是美军用坦克构筑的钢铁防线。
第9兵团的将士们,浴血奋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从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艰难地突围出去。
杨得志的第19兵团,同样陷入了绝境。他们一度被堵在临津江南岸,进退两难,只能在敌人的密集炮火和轮番轰炸下,苦苦支撑。根据战后《第19兵团作战检讨》中的记载,仅仅在战役第一阶段的7天激烈战斗中,该兵团“歼敌约5000多人,自身却付出了1万余人的代价”。撤退阶段的损失,更为惨重。
而情况最危急,也最令人揪心的,是王近山的第3兵团。
作为中央突击集团,他们之前冲得最猛,位置也最为突出。当美军的反击开始时,他们渡过北汉江的部队,立刻就成了三面受敌的“突出部”。
美军的装甲部队,像狼群一样,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将第3兵团的部队切割得七零八落。
志愿军司令部的指挥所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坏消息如雪片般飞来,电报员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报告!第9兵团在华川被围!」
「报告!第19兵团无法渡过临津江!」
「报告!第3兵团60军180师,与军部失去联系!」
180师!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彭德怀的心上。
180师,作为第3兵团的殿后部队,为了掩护主力撤退,被美军的快速穿插部队死死地缠住,最终陷入了重重包围。这支拥有一万多人的主力师,就这样被隔绝在了敌人的心脏地带。
彭德怀拿着电报,手不停地颤抖。他无法想象,那支孤立无援的部队,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绝境。
他对着电台,用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180师的代号,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电流声。
战前的豪言壮语,此刻还言犹在耳。王近山在兵团指挥部里,急得双眼通红,他不断地组织部队,试图回头解救180师,但在美军的疯狂进攻和分割下,根本无法靠近。
战场,已经变成了一锅滚开的沸水。志愿军各部队都在为了生存而战,建制被打乱,指挥陷入中断。彭德怀精心策划的撤退方案,在美军重装甲部队的冲击和分割下,已经成了一纸空文。
这是志愿军入朝以来,面临的最为空前的危机。数十万大军,一旦被彻底分割包围,后果将不堪设想。
彭德怀双眼布满血丝,他死死地盯着地图,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他知道,常规的指挥已经不起作用了。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各部队指挥官的临机决断,和每一个士兵求生的意志。
他抓起电话,接通了志愿军政治部。
「立刻向全军传达我的命令!」彭德怀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
「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各部队,分散突围!不惜一切代价,冲出去!向北,向三八线以北,冲出去!」
就在此时,一名机要参谋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破译的电文,脸色苍白如纸。
「彭总……」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们截获了范弗里特发给前线所有装甲部队的一份……一份密电……」
彭德怀一把抢过电文,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短短几行字,却让他如坠冰窟,浑身发冷。电文的内容,精准地指出了志愿军各兵团后撤路线上最为关键的几个隘口和渡口,并命令美军装甲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抢占。这表明,敌人对志愿军的撤退计划了如指掌。
这意味着,志愿军内部,可能出现了问题,或者说,敌人的情报分析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程度。
然而,电报的最后一行字,才真正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那句话,揭示了范弗里特这套“反向穿插”战术的真正目的,那是一个远比分割包围更为庞大的野心。
那句话写着:「目标,不是击溃,而是合围并全歼中国军队在朝鲜的全部主力。」
05
「全歼中国军队在朝鲜的全部主力」。
这个目标,犹如一条从地狱深处探出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让整个志愿军司令部的空气都凝固了。麦克阿瑟没敢想的事情,范弗里特不仅想了,而且正在付诸实施。
彭德怀的大脑在这一刻反而变得异常清晰。他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危机,已经不是一两个师、一两个军的存亡问题,而是整个志愿军,乃至整个朝鲜战局的生死存亡问题。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命令!所有还能联系上的部队,立刻停止向预定地点集结!化整为零,以团、营为单位,就地分散,各自为战,从任何可能的地方突围出去!不要管什么建制,不要管什么装备,人,只要人能冲出去,就是胜利!」
这是一道近乎残酷的命令。它意味着,志愿军将暂时放弃有组织的抵抗, превращаясь в无数股小部队,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逃亡”。重武器、辎重,所有的一切都将被丢弃。这是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
命令通过电波,迅速传向混乱的战场。
无数志愿军部队,在接到命令后,开始了悲壮的突围。他们炸掉带不走的火炮,烧毁文件,然后以班、排为单位,钻进朝鲜北部的深山老林。白天,他们在山洞和密林中躲避美军的飞机和搜索部队;夜晚,他们则沿着崎岖的山路,凭借着北斗星的指引,向着北方艰难行进。
没有食物,他们就挖野菜、剥树皮;没有水,就喝山涧里的溪水,甚至是自己的尿液。许多战士,在突围的路上,因为饥饿、疾病和敌人的追杀而倒下,永远地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这是一段充满血与泪的归程。
而在这场大突围中,最惨烈的,莫过于被重重包围的第180师。
师长郑其贵在与军部彻底失去联系后,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和天上不间断的轰炸,犯下了一系列致命的指挥错误。他先是犹豫不决,错过了最佳的突围时机;而后又下令部队分散突围,导致本就混乱的指挥体系彻底崩溃。
最终,这支英雄的部队,除了少数人成功突围外,大部分战士或战死,或被俘,酿成了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最惨痛的一次损失。
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撤退,持续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当志愿军各部队陆陆续续在三八线以北重新集结时,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仿佛从地狱里走了一遭。清点人数,战果更是触目惊心。整个第五次战役,志愿军伤亡高达八万五千余人,是入朝以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虽然范弗里特全歼志愿军主力的狂妄计划最终破产,但志愿军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战役结束后,志愿军司令部召开了一次气氛极为压抑的总结会议。
会上,彭德怀进行了严厉的自我批评。他坦承,自己战前的乐观情绪和轻敌思想,是导致战役初期失利和后期被动的最主要原因。
「我的胃口太大了,想一口吃个胖子,结果差点被噎死!」彭德怀痛心疾首地说道,「我对敌人,特别是李奇微和范弗里特这些新的指挥官,认识不足,研究不够。这个学费,交得太沉重了!」
王近山在会上,更是泣不成声。他主动承担了180师失利的责任,几次请求彭总处分。那个曾经的豪言壮语,此刻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
这场战役,给所有志愿军高级将领,都上了一堂血淋淋的课。
他们清醒地认识到,美军不光拥有强大的火力和装备优势,他们的指挥官也同样善于学习和总结,其战术素养绝不容小觑。那种在国内战场上大开大合的运动歼灭战,在拥有绝对制空权和高度机械化的美军面前,已经很难奏效。
藐视敌人,必将受到惩罚。
06
第五次战役的惨痛教训,促使志愿军的作战指导思想,发生了一次根本性的转变。
彭德怀在给中央的报告中深刻地指出,在敌我装备差距悬殊的情况下,想通过一两次大规模战役就解决朝鲜问题,是不现实的。战争,将是长期的,残酷的。
从此,志愿军放弃了之前那种大踏步前进、试图通过运动战歼灭敌人的战法,转而开始构筑坚固的阵地,与敌人进行“寸土必争”的阵地战。
「既然机动性我们比不过,那就打坑道!把阵地挖到山里面去!」
一场轰轰烈烈的坑道构筑工程,在整个三八线志愿军阵地上展开。战士们用血肉之躯,在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中,开凿出了一座座纵横交错、固若金汤的地下长城。
这种战术的转变,立刻收到了效果。志愿军依托坚固的坑道工事,极大地抵消了美军的火炮和空中优势。美军的伤亡,开始直线上升。
后来的上甘岭战役,便是这种坑道战术的巅峰之作。志愿军两个连的兵力,顶住了“联合国军”数十万发炮弹的轰击,牢牢地守住了阵地,让同样是指挥官的范弗里特,铩羽而归。
战争的天平,在经历了第五次战役的剧烈摇摆后,又重新回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双方都明白,谁也无法在军事上彻底消灭对方。最终,只能回到谈判桌上。
很多年后,当硝烟散尽,人们回望那场惨烈的第五次战役时,总会感到无比的后怕和庆幸。后怕的是,志愿军主力当时确实走到了全军覆没的边缘;庆幸的是,这支军队拥有着强大的自我纠错能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
他们用血的代价,认清了敌人的强大,也更深刻地认识了自己。正是这一次惨痛的“学费”,才换来了之后两年战争的主动权,并最终将强大的对手,逼回到了谈判桌前。
那些在第五次战役中牺牲的数万名英烈,他们没有白白牺牲。他们的鲜血,浇灌出了胜利的果实。
而那句“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至理名言,也通过这场战役,被深深地镌刻在了这支军队的灵魂之中。因为他们明白,任何一丝的轻敌与傲慢,在残酷的战场上,都需要用无数年轻的生命去偿还。
【参考资料来源】
《彭德怀自述》 - 彭德怀《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 - 约瑟夫·古尔登《抗美援朝战争史》 - 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远东朝鲜战争》 - 王树增《第十九兵团抗美援朝战争总结》 -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九兵团司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