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3月的北京,天儿还挺冷,但好像能感觉到点开春的意思了。
张瑞芳站在北平的街上,瞅着那些又熟悉又有点生分的红墙灰瓦,眼泪差点没忍住掉下来。
十二年前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在上海孤岛里挣扎着演戏的小姑娘,现在回来,早成了浑身带着故事和信念的革命文艺兵了。
三天前就听说党中央从西柏坡往这儿来赶考的消息,全城都在传,然后周副主席办公室就来人说,让她去香山住几天,还带了个叫孙维世的年轻姑娘。
那可是张瑞芳头一回见孙维世。
这姑娘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齐耳短发,眼睛亮得跟山涧里的泉水似的,一见面就笑着伸出手:张大姐,我是孙维世,周副主席早跟我提起你啦!她说话带着股子爽朗的川音,像开春刚化冻的小溪,一下子就把张瑞芳心里那点拘谨给冲没了。
俩人并肩走在香山的石板路上,孙维世就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延安的窑洞讲到苏联的剧院,说她在莫斯科艺术剧院学戏的时候,斯坦尼体系怎么让她对演戏有了新认识。
张大姐你知道不?我爸爸孙炳文烈士当年和周副主席一起在德国入的党,他总说周副主席是他的‘革命引路人’。说到她爸,孙维世的眼神忽然暗了暗,但很快又亮起来,可惜我打小记事起他就不在了,就听我妈说,他牺牲前在牢里还写诗,说‘革命理想高于天’。张瑞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想起自己1937年在上海入党时,也是周副主席鼓励她的,从演《松花江上》的妞儿开始,一步步才坚定了给老百姓演戏的念头——那天在周副主席和邓大姐的书房里,邓大姐坐在中间给她们削苹果,笑着说:你们俩啊,都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现在到了新中国,可得好好给老百姓演戏演一辈子!
1949年春天这张合影,就成了那个特殊年代最实在的纪念。
照片里,周副主席和邓大姐坐在后排中间,笑眯眯地看着前排年轻人:阿英手里握着钢笔,金山穿件笔挺的西装,嘴角带着点艺术家的散漫劲儿,张瑞芳和孙维世紧挨着蹲在前排,孙维世的手自然搭在张瑞芳肩上,俩人头靠得近近的,跟说悄悄话似的。
这照片后来进了《中国电影艺术发展史》课本,成了红色文艺史上的经典画面。
那会儿的张瑞芳,早就和金山在重庆结了伴儿。
1942年山城还热着呢,她在《屈原》里演婵娟,金山演屈原,舞台上念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时候,他的眼睛就老追着她看。
戏外呢,金山是中国艺术剧社的台柱子,会用德语给她念歌德的诗,还带她去逛杜月笙在重庆开的地下赌场——那会儿他早成了杜月笙的关门弟子,身上总带着点江湖人的派头。
张瑞芳起初没太在意,她喜欢他在舞台上那股子激情,也感动于他在她和前夫余克稷离婚时默默的守护。
可后来她从上海电影制片厂到东北接收满映,大冬天零下三十度,啃着冻窝头在雪地里走,这时候才发现,金山早就过惯了城里的好日子,他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跟军政要人的应酬,像细密的网,把她裹得喘不过气,她累了。
1950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成立,孙维世当导演排《保尔·柯察金》,剧院通知张瑞芳调过去,她犹豫了——不想再跟金山在一个舞台上,但组织的安排又不能拒绝。
排练场上,孙维世对艺术的执着让她佩服:为了让冬妮娅的衣服更像那么回事儿,拉着张瑞芳跑遍北京的绸缎庄,连衣服都是她自己动手改的;为了让金山演好保尔,她陪着他在宿舍里一句一句抠台词,连走路的姿势都要一点点教。
张瑞芳看着他们并肩讨论剧本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感情啊,可能从根儿上就不一样。
1950年底,张瑞芳在医院病倒了。
孙维世提着保温桶来看她,坐在床边削苹果,忽然问:张大姐你跟金大哥,是不是有啥难处?张瑞芳望着窗外飘的雪花,轻声说:他像一团火,热烈是热烈,可也烫人。
我累了,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歇一歇。孙维世沉默了会儿,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要是他不值得,就别耗着了,放手吧。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三天后,俩人在民政局门口办了离婚,没吵没闹,张瑞芳就平静地说了句:你对她好点。金山嘿嘿一笑,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离开青艺那天,张瑞芳没回头。
调回上海电影制片厂后,她把所有劲儿都使在演戏上。
为了演《南征北战》里的农村妇女赵玉敏,她在山东农村住了三个月,跟着老大娘下地割麦子、挑水,手上都磨出血泡了;拍《李双双》的时候,顶着大太阳在河北农村待着体验生活,晒得跟黑炭似的,但李双双那股子泼辣又善良的劲儿,一下子就活了。
1962年百花奖颁奖,她接过最佳女演员奖杯,台下掌声雷动,她想起周副主席说的:演员是人民的喉舌,要演老百姓的喜怒哀乐。
孙维世和金山结婚后,一门心思搞话剧改革,把斯坦尼体系和中国传统戏曲揉在一起,排《初升的太阳》,让舞台有了新样子;她还创办中央实验话剧院,培养出于是之、英若诚那些好演员。
可1966年文革开始了,这阵儿啊,她这么有才华的女导演就被人冤枉成特务关在牢里,受了好多折磨。
1968年10月14号,她在牢里含冤走了,才47岁。
她的骨灰后来安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墓碑上就刻着革命烈士孙维世之墓,跟她的人一样,朴素又亮堂。
张瑞芳后来和严励结了伴儿,严励是部队文工团转业的导演,话不多,但总在她累的时候递杯热茶。
俩人一起熬过政治运动的坎儿,一起在片场为《大河奔流》改剧本到半夜,老了还一起整理回忆录。
2012年,94岁的张瑞芳在北京走了,临走前,她摸着床头柜上那张和孙维世的合影,轻轻说:我们都做到了,给老百姓演戏活,为理想活着。
现在呢,那张香山的合影挂在国家博物馆的百年党史展厅里。
照片里的年轻人早就不在了,但他们用艺术点起的那点信仰的光——张瑞芳演活了赵玉敏、李双双,孙维世让话剧有了新生命,周副主席和邓大姐播下的火种——一直亮着,照着后来人走的路。
就像张瑞芳在《李双双》里说的: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追求。他们做到了,用一辈子的戏,照亮了理想的路。

